“哼,清醒了吗?”
冷漠且不近人情的男声,回荡在耳畔,听上去连心都会凉下来好几度。
他睁开了眼睛,苍蓝色的瞳孔尚还没有调整过来焦距,失神着,仿若依旧沉浸于某个深藏于一闪闪门扉背后的伤痛里,回归不能。
坐在对面的、刚放出问话的人也不复发言,只是静静地等候着,等候着他神志恢复之时的到来。
“嗯……”
良久良久,苍蓝色的瞳孔中才重新具备了焦距,低下头去,长长的黑色发丝自耳际滑下,柔和地绕过平坦白皙的颈部、垂落向前去。
“这就是你所要求的:亲眼看看过去的你,看到你所曾经弃置的东西,即看到你过去的身世。”
右手手背托着下巴,对面长椅上所坐的男人,兜帽下眉头一挑,好整似暇道,“正如我所说过的,你过去的经历并不好,即使我协助将封印解开,让记忆的片段呈现于你的脑海里,也无济于事。”
不会改变什么,过去就是过去,是既定的、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他很清楚那男人的话语意义为何。
更何况他早非那只会义无反顾地奔向火海中的亡国皇子。现在的他,看着那鲁莽作出丢弃生命之抉择的落魄小男孩,简直就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一样。
——茫然并仿若隔世。
左手下意识地抬起,捂住胸口。
隔着厚实的衣料,所感触到的只是一片冰冷,没有心脏跳动所带来的暖意。
早早被温暖与光明所遗弃的他,没有资格再一次拥有温暖……
“心满意足了么?”
身披斗篷、头戴压低兜帽的男人询问道,语声一如寻常的冷冽,“被自己的主人实现了心愿、看到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你又有何感想。”
“我的仆从,海伦?”
“……”黑发苍瞳的少年紧闭着嘴唇,惨白且毫无血色的双手捏紧,隐隐作抖。
“回答我。”斗篷人的声音平和宁静,可对于他而言、却字字有如千钧之重,让他不得不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谢……谢主人赐恩。”
这具没有性别的身体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他的主人,从头到脚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这一点,他始终心知肚明。
从他“诞生之日”起便是如此。
是主人创造了这样一具载体,然后依照某种特殊的禁忌仪式、将他的漂泊无所依的灵魂召唤回来,填充进这样的它的内部。
他是不该存于世的亡灵。
他都知道的。
“嗯,那么你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斗篷男人双手合拢,肘部搁在两膝上,略显风霜的暗绿色瞳孔试探着询。
“要抵达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按照这个行驶速度的话……”
黑色的兜帽偏转些角度,男人的视线朝左手边看去,透过车篷布间的缝隙注视着昏暗的车厢之外、那时不时摇晃着后移的野地风景。
“不,没了。”
他轻轻摇头,苍色之瞳疲惫且黯淡,旋尔又回复成静若止水的状态,“足够了。”
有规律地、随着地面欺负而晃动,不安稳的车厢曳动了他的黑色发梢,徐徐扬起、复又降下。
“……好吧。”从车厢外收回目光,半昏暗的环境里,男人重新开始审视起了眼前黑发苍瞳的少年,表情冷峻,眼神犀利。
“即然这样,我们尚余充足的时间可以解释说明此番之任务,具体内容还需要你一字不差地牢牢听好。”
他抬起头,半闭双眸、面无表情,漠然地倾听着这位身份是他主人的男人的言辞,波澜不惊。
“很好。”斗篷男人的暗绿色双瞳眯起,似对此感到满意,“虽然我知道你过去所执行过的任务里不曾失败过一次——无论是在万军之中潜入将领营地对其酒水施毒,还是欺瞒过重重守卫、在城堡顶层的密室里暗杀显赫贵族,这些事情你都能无一例外地办得到,而且全身而退。”
“你很出色……”
“但是!”兜帽之下的语气陡然加重,绿瞳男人随即接续道,“这次的任务是截然不同的,可谓是与以往的那些天差地别。”
短暂的沉默。
他的苍白手掌捏紧、又松开。
“何谓,”接受了斗篷下提示讯息的眼神,他毫不犹豫地讲出疑问,打破这简单的沉默,“天差地别……”
“想知道?”
绿瞳男人无奈地耸动肩膀,目光飘向侧旁,漫不经心道,“先把你以前所执行的所有任务内容概括一下,海伦。”
语毕,再补充上一句话,“两个字。”
黑发苍瞳的少年,海伦,逐渐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复述着斗篷男人的语言指令。
往昔所经历过的一切任务,漫长的记忆连锁在意识之海显现,转瞬即逝。
“夺命。”
口吐清晰,瞬间绽开的苍瞳间锐利而澄澈!
“完美的答案,不愧为吾之仆从。”
在兜帽下勾起,暗绿之瞳也柔和了些许,“是的,不管是毒杀还是暗杀,杀一人还是刹那间抹去百人之性命,皆可概括作‘夺命’二字。”
“可是你能猜得到这次的任务是什么吗?”
静思片刻,海伦终是摇了摇头,洁白的少年脸庞上除了无知便是恍惚。
与“夺命”截然相反、天差地别的会是什么呢?
“予命”?不,他做不到赐赠别人以生命。
这种违反自然法则、大逆不道的灵异之事,只有他的主人才知道怎么做到,也只有他的主人才做得出来。
“两个字,”像是提前预知了他会答不上来似的,斗篷男人没有迟疑地道出了答案。
“护佑。”
“这是与‘夺命’意义相对的词语,同样、我知道你脑海中的词典里不存在这两个字。”绿瞳,穿过几尺空气、落在对面座位的黑发少年身上,“我希望你能把它放入你的词典;尽管要一时半会儿理解起来对你而言是件难度极高的事,但我相信在往后的时光里你会逐步对它建立起更深层次的观念。”
点头。对主人无令不从的他只能作出这种举动。
哪怕——苍色之瞳间尽是莫名。
…………
斜斜的幕阳下,两柄巨大的黑皮手提箱,一只双肩包,两拎斜挎于腰际的单肩背带包,再加上一个瘦弱娇小的身影。
万里无云的天际下,正把漫漫石道染作一片澄红,艳丽璀璨。
“……”
仰头,默然无言的他也许在注视着什么。
树梢上,被秋霜及晚霞浸成红色的巴掌大小的叶片中间,一只白色鸟雀立于枝头上,唧唧鸣叫,玲珑可人。
视线里映出那只雪白之雀扬起翅翼、化作一道白光飞向天际的悠然姿态,他并不觉得怎么羡慕,虽然这份展翅高飞的自由是他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耸动右肩,让那稍稍有滑落趋势的右肩包靠拢颈边一些;他的左右手分别把两只手提黑箱柄捏得更紧了些,牢牢提拎着。
前行,脚下双靴轻盈稳定,仿佛这大箱小包的行李装束就宛如鸿毛般,质若无物。
一盏黑色兜帽,一袭黑色斗篷,一对黑色长靴,倒是完好地掩饰住了他所有的怅惘的不坚定。
护佑这种事情,真能做得到么?
——以他这双沾满鲜血与草菅人命的手掌,凭借他这遭受诅咒、连存在都变得残缺不全都“生灵”?
…………
格米伽学院,坐落于奥兰多大陆最西南端,东北部与美兰郡相毗邻,其间只相隔着一条大河。
与隶属于弗朗克共和国西部边境的美兰郡有所不同,格米伽学院具有相当一部分自治独辖权,甚至还在东南地方树立起一段高耸漆黑的石磊城墙,与南部的潘奈帝国及普利尔王国相隔绝。
不论任何人站在这样一座仿若巨型堡垒般的城墙脚跟底下,呼吸年代久远的气息,都将与这宏伟古代建筑物形成鲜明对比。立在它下方朝正上方看,便会真切感受到自身之渺小。
慨叹,人类的生命是何其卑微。
总占地面积比绝大多数城区还要庞大,又因为在南部边境设置了高大坚实的城墙,使这所学院从外部看起来、俨然一座将近七百年历史的小国家。
密不透风,处处透露着神秘气息的一座中古学园。至少外界城市那些居民是这样看待它的。
学院内部的景象从来不展示予外人,但在居住于学院背面的临近都市、美兰郡中的市民眼中,某些达官显贵倒是很喜欢将他们的子女送进去——一到春秋季入学的时间段,就间或有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光鲜亮丽的贵公子,扬鞭长驱、直度石桥;亦有乘在由俊丽雪马拉动、装点豪华的银轮马车中的少女,不知帷幕金锁中是哪家闺秀。
但,他们大多行色匆匆,不加以停留,即使是城市里最昂贵最高档的商铺也遭受到了同样的冷遇,空设原地,无所为用。仿佛他们这些贵族少年少女的心头里,那座敞开着的、狭窄的高耸门扉后的古怪学院才是他们的归宿;此时此刻,其它事物都沦为金山脚边上的几粒粟米,不值一提。
当然,纠结无奈地看着一座座财宝山从门前驶过,却又只能互相吹鼻子干瞪眼的人,则唯有这些干巴巴的店主了。
看来除非是万分之一的几率掉下了馅饼,否则他们在这城市一年当中唯独最繁忙的几天里,都别想有一丝半点的额外收益了。
——嗯,万分之一的概率。
“那个,能让我看一下店里的鹅毛笔吗?”
雍容大方、亲切且幼稚的少女声音。
方才还独自坐在柜台后面之木椅上,气得呼呼哼吹的某位店主,当即像是受到了惊吓似地猛跳蹿起来。
揉揉眼睛,再一把抓起搁置于桌面上的圆片眼镜,想要确认什么。中年大叔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朝前瞅去。
金色的长发,垂直披散到腰间,漾起一两星点的华丽。
她还只是个孩子,或者说、萝莉。
脑袋上戴着一顶蓬松的软布帽,深青色的娇小可爱的身体上穿着一袭天青长袍,长度几乎遮盖住她的两膝,看上去怎么都显得不合身,偏大了。
那双从长袍下露出的洁白小脚踩在干净的狐皮靴子里,宛如出水芙蓉、静悄悄驻店铺门口的货架跟前,细嫩嘴角上现出落落大方的笑容——虎牙都露出来了。
“呃……啊,鹅毛笔是吧?我们这里拥有优质进口的鹅毛笔,配装的墨水乃是从遥远的新兴商业都市、水城瓦蒂斯原装引进的,价格也……”被那金色刘海下的翠绿瞳目看得发慌,冷汗直冒的店员大叔不由手忙脚乱、口齿不清。
这一刻,他的脑海是空白的、不明所以的。
而下一刻——
“既然如此,”金发女孩突然转过身,从背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搬起一只不起眼的角落搬起一只不起眼的、陈旧的大箱子,扭头咧嘴莞尔一笑。
“这里的鹅毛笔和墨水我全要了!!”
说罢,将旧木箱推到旁边的木桌上,轻盈一按箱口之按钮。
匪夷所思的机械声,便像是层层枷锁在自动打开来,预示着其中所有之物的价值……
眼镜,从店员大叔的鼻梁上松松垮垮地倾斜下来,然后砸落到店铺的地面上,摔得七零八落,连同铁架子都和那玻璃一样撞成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嘴巴张大到极限的他,空荡荡的脑海中好像蹦出了什么东西;他平日素来嗤之以鼻的东西。
美兰郡的商业界里曾经流传过这样一句话:
“不要亏待了金色头发的小女孩,因为她很有可能会成为你的天使——以万分之一的几率。”
满满一箱的金色,交换一整间店的笔墨,这可是只有她才会做得出来的事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