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你曾见过一个叫枪侠的男人,请一定告诉我。
他的手里攥着三张牌,那是‘囚徒’、‘影子女士’与‘推者’。
他穿过可怕的荒原,见过巫师与他的水晶球。
那颗透明的球里,映照着卡拉之狼的影子。
他的耳边,响起的是苏珊娜之歌。
如果你遇到他,请一定告诉他。
我和他一样,在追求那神秘的黑暗塔。”
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男人断断续续地唱着歌。
毫不忌讳地说,哪怕叫巴伐利亚山野里的乌鸦来也比他唱的好听。
坚硬的皮靴与马蹄碾过打团的沙粒,精疲力尽的旅团走进了避难所。
与这刺耳的歌声相伴,被沙尘消磨殆尽了精神的人与马走进了避难所。
在这片比戈壁更加荒芜的沙漠中,树枝与麻绳筑起的城墙抵御风沙侵蚀,巨兽毛皮盖成的屋顶驱寒保暖。
对于在国度之间穿行,以商贩为生的人们,这些星星点点散布在流沙荒原上的避难所就像是家一般的存在。
黑色的有角马背上驮着沉重的货物,商队的每个人脸上都盖着厚厚的白布,唯独领头的男人将脑袋露在外面。
这些被称作“影足”的马四肢修长,瘦弱得像是皮包骨头却能扛起沉重的货物,日行千里。
但就算是这些久经沙场的马儿,在这样的摧残后也变得有气无力,每走一步都得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在荒原的黄沙中,埋葬着无数像他们这样的枯骨,能在最后一刻找到避难所,也算是上天的眷顾了。
为首的男人下巴上长满灰白而杂乱的胡须,同样散乱的头发像扫把一样拧在一起,鬼才知道里面生着几窝跳虫。
男人紧绷的脸稍稍放松,就连那只被剜出眼球血肉外翻的眼睛看起来也没那么狰狞了。
旅团历经长途跋涉,总算是能歇息一下了。
他停止了歌唱,翻身下马走到开门的守卫面前。
“总算是得救了,再这么走下去我们指定会死在这该死的荒原上!”
尽管男人的外表看着不过五十几岁,但他嘶哑的声音听上去却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放心吧,这里的避难所还算资源充裕,你们可以好好整顿一番再上路。”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男人从守卫手中接过装水的皮囊,狠狠地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享受着久违的滋润,他别过头环顾四周,看着那一张张如释重负的脸庞。
最近劫匪的活动越来越频繁,想必他们也成天生活在担忧之中吧?
原本不太注重守备的避难所卫兵也配上了枪械,足以见得形式严峻。
就在这时,男人突然察觉到一道目光。
那是一个女孩,蹲坐在帐篷边,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被这样盯着看,他多少感到有些不舒服。
“别怕,我不是坏人。”
男人的嘴一张一合,企图用不用声音让对方理解自己的意思。
然而,女孩还是紧张地望着自己。
就像是审判,宣判他的罪恶。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这种紧张慢慢地演化成了一丝恐惧。
这让男人感到十分不快。
于是他决定改变自己的计划,没收那颗原本打算送给女孩的糖果。
男人再次回过头看向守卫,打量着对方消瘦的脸庞与肩上的戈恩火枪。
“有什么问题吗先生?”
“不,没有没有,我好得很。”
等到守卫察觉到不对劲,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男人闪电般地探出右手,握住腰间的左轮手枪。
轰!
子弹带着强有力的冲击将守卫的脑袋开了个大洞,粘稠的脑浆混合着鲜血飞溅。
这些缺乏训练,以怜悯为信条的士兵,在男人的眼中不过是牙没长齐的吉娃娃罢了。
嘭!
嘭!
嘭!
嘭!
又是一阵枪响,从马背上的行囊下突然钻出了几个人,在周围的其他守卫还没理解到状况的时候便将他们统统杀死。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
阿斯塔罗斯(Astaroth)旅团来了,现在做主的是我!想活命就得听我的!”
回过头来,他看着那些惊魂未定的人们。
时间仿佛停滞了,尚未反应的人们脸上只带有原始的恐惧,男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男人靠左,女人靠右,小孩站中间。所有人都给我站到门口来!”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银盒子,取出一根干巴巴的自制纸烟将其放在枪口。
在荒原行走有一个好处,就是你永远不会担心自己的烟受潮。
轰!
银色的左轮手枪再度喷吐火舌,第二声枪响是一个信号,它让恐惧的人们重新理解现状。
女人的哀嚎、男人的怒吼、小孩的哭声...
避难所中像是在进行一场地狱的演奏会,却只有男人一人乐在其中。
他用手指夹起点燃的纸烟,眯上眼睛猛地吸上一口。
——德普·邪眼。
作为荒原上阿斯塔罗斯旅团的首领之一,他的恶名更甚于那些巨大的沙虫和潜伏的毒蛇。
德普就是天生的匪徒与刽子手。
每次洗劫,夺走他人性命的时候,总是能让他产生一种无与伦比的**。
换句话说,他是以人们的恐惧为食的恶徒。
而对他来说,荒原无疑是再合适不过的舞台。
然而,就在德普舒舒服服地吐着烟圈,重新睁开眼睛时——
白色的层层烟雾消散后,他又看到了刚才那个女孩。
她仍旧蹲坐在那里,看着德普。
只不过,这次男人再也无法从女孩的眼底寻得先前的恐惧。
她的双眼中渗出流动的憎恶,像是一条被拔去毒牙的蛇,仍旧滋滋地往外吐着致死的毒液。
德普讨厌害怕自己的人,更讨厌憎恨自己的人。
“切,臭小鬼。”
男人将烟衔在嘴角,用双手握住手枪。
女孩还是一动不动,看着他瞄准自己的脑袋。
他确信自己不会打偏,对方也完全没有躲避的意思。
就这样扣下扳机,子弹必定能够轰碎女孩的头盖骨。
就在这一刻,德普突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女孩,更像是在和穷途末路的野兽搏斗。
仿佛不扣下扳机,死的就会是自己。
“他妈的!”
连同只燃了一半的纸烟,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男人扣下了扳机,子弹划破空气准确的向目标飞去。
子弹穿透骨头的声音他已经听过成千上万遍,然而从没有哪次会让他的心脏像这样微微一颤。
德普精确地命中了女孩的头颅,轰飞了她的半边脑袋。
鲜血与脑浆就像是一层糖浆,浸入干涸的沙地后立刻便被吸收,只剩下那些絮状的脑组织还正在抖动,同离体的寄生虫般作最后的震颤,然后马上死去。
他呆呆地看着女孩的尸体,那些枪火的轰鸣与人们的嚎叫突然都传不进他的耳朵里,仿佛他与这场恶行毫无干系。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倒在帐篷前的人——
不是女孩而是自己。
“男人靠左女人靠右,小孩站中间!
还要我说几次,你们这群不要命的!”
男人愤怒地转过身看向逃窜的人群,朝着天空打光了弹匣里剩余的子弹。
2
等到避难所里的人整整齐齐地排在门口,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在此期间,一共有十余人死于枪击。
剩下的幸存者就像是待宰的黄鱼,老老实实地按男人的要求排在门口。
“老大,这里的物资都拿齐了,足够我们用好一段时间。”
前来报到的手下一脸喜容,看来这一趟收获颇丰。
守卫没说谎,这个避难所的物资确实相当丰裕。
只可惜这些马匹和水粮,统统都要被他们带走了。
原本用来救人性命的水和粮,却成了夺人性命的原因。
这就是荒原的法则,讽刺而真实。
德普点了点头,将目光重新放在面前的“俘虏”上。
女人们在低低啜泣着,男人们咬牙切齿。
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男人走进人群,像军官那样打量着这些可怜的“黄鱼”们。
前面的每个人都避开了他的视线,直到他来到一个奇怪的女人面前。
这个女人带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一对明亮的眼睛,一看也不看他这边。
她始终低着头,这让男人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
“你,慢慢把头巾掀起来。”
他用枪比了比女人的脑袋,示意对方抬起头来。
但对方却像是没听到他的声音,仍旧埋着头紧盯脚下。
“妈的,老子叫不动你是吧!?”
原本就被刚才的女孩搞得一团糟的心情总算是坏到了极点,他伸出左手扯住了女人的头巾。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
尽管受到阻碍,但他还是顺利地扯下了女人的头巾。
在那之下显露出的,是精灵般美丽的面孔。
细若凝脂的皮肤,如同玛瑙般通透,比起五十铃川更加清澈的一双赤眸,一头丝绸般柔顺的黑发。
如此美丽的一个少女,让这个常年与黄沙和鲜血打交道的男人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但就在他因为眼前的少女一愣神的同时,一记重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胸口,将他整个人打飞出去。
“他妈的,你找死!”
从地上爬起身来的一瞬间,男人便朝着攻击自己的人开枪。
然而,这些足以击穿钢板的子弹却落在了空处。
准确的说,并没有落在空处,而是失去了效果。
子弹被阻拦下来,与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男人在跌倒前看见,那是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年。
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具形若亡骸的盔甲。
黑色的皮革下是生锈的锁子甲,尖形的头盔上沾满了暗红色的锈斑,一直蔓延到月刃般锋利的盔顶。
从心脏的位置拉过的漆黑斗篷盖住了大半个右肩与后背,像是原初的火,在风中猛烈地滚动燃烧。
而更加令人惊奇的是,从那些盔甲的残**与头盔用于露脸的地方,却完全找不见人类的血肉,只有像雾气般的莹绿色能量在不停的流动着,让人联想到那些远古神话中死后驻足于甲胄的亡灵。
“他妈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种突发状况显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于是男人大叫起来,朝着自己的同伴们跑去。
然而他没能跑出两步,便被迫停了下来。
男人惊异于自己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力量,他的双脚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沉重,任凭如何也无法前进半分。
一旁的女人开始尖叫起来,她的脸庞被绿色的光芒照亮。在那对被惊惧所侵蚀的眼睛里,男人看到了自己被剑刃贯穿的胸膛。
一直到那柄长剑从他的身体里被抽出,自己不受地倒在地上。男人也没有感受到半分痛苦。
他转动眼珠,发现自己胸前的伤口并没有鲜血。
有的只是那些和盔甲上一样绿色的雾气,不停地从创口中溢出。
哗啦!
哗啦!
“亡骸骑士”上前一步,来到他的脚边。
男人看见,那双像是从矿坑里挖出来的,墨一般乌黑锃亮的手甲上,各自缠着一根铁链。
这阵响声就是它们发出的。
布满了尖刺,好比荆棘的锁链,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腕部的甲胄上,左手的锁链连接着一把肋差似的短刀,破旧灰布包裹的刀柄被反手握住。
而右手的锁链末端则是一柄焰形长剑,朴实无华的剑柄用不知名的金属打造而成,银白色的剑刃上正升腾着绿色的烈焰。
男人知道,这把剑将会为自己带来死亡。
“可恶,那是什么?”
“开火!开火!”
看见异况陡生的其他劫匪们纷纷反应过来,开始朝着铠甲开枪。
理所应当的,这些弹丸也没能伤到它分毫。
被反弹的弹丸时不时砸在男人的脸上,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这既是你的罪孽——”
苍老的声音从盔甲中传出,他不知道是经历了多少岁月变迁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像是纯粹的机械,毫无感情。
亡骸骑士抬起剑,用剑尖指着德普的独眼。
剑身上用古语铭刻着一串文字,倘若在场有精通古语的学者,就能解得它的真正含义。
——迟来的审判。
这真是活脱脱的讽刺!
尽管这幅铠甲没有眼睛,但男人仍然能感觉到在那之中有什么东西正看着自己,说不准还在嘲笑自己。
他妈的,有种就干死老子!
他本来想这样呐喊,作最后的叫嚣。
但一张开嘴,他的喉咙里传出的不是声音,而是绿色的雾气。
它就像是病毒,不知何时已经侵占了男人的整个身体,在无声无息之间便夺走了他的性命。
痛感和声音已经被剥夺,下一个是什么?
视觉?听力?
男人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骑士,渐渐失去了挣扎的欲望。
他的愤怒,也伴着烟雾的蒸腾逐渐平息了。
这位极恶之徒突然发现,自己从这具铠甲的身上,无法感受到任何的恨意、杀意甚至是恶意。
似乎对于它来说,杀死男人只是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的小事。
视野逐渐变得模糊,男人明白自己即将陷入长眠。
眼前的景象在最后的时刻开始扭曲,枪声呐喊都已经传不进他的耳朵。
恍惚之间,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画面。
站在自己脚边,俯视着自己的并不是什么骑士,而是那个女孩。
坠落的天空之下,女孩稚嫩的手里正握着自己的左轮手枪,看向他的眼神满是轻蔑与不屑。
那看渣滓一般的眼神,和男人打穿女孩头颅时的眼神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