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塔,通天的塔...
密密麻麻的,像是丛林般旺盛生长的“塔”。
透过稀薄的云层,修恩看见脚下那些高大的白色高塔,像是沉默的石林一般蔓延向远方。
这些目测至少有百米高,方方正正的高塔究竟是如何修建,又为何而修建?
修恩找不着头绪,就和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一样。
坐在一张浮空的椅子上,修恩的耳边刮过寒冷的风,脚下像是有一层透明的壁障,将他与那些高塔隔绝开来。
“终于醒了吗?”
背后唐突地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修恩转动椅子,让自己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原本空荡荡的云海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
他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那张棱角分明的白脸上同样颜色的胡子被修成完美的W形,一对如大海般碧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就同男人的脸一样,他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白色的外衫搭配黑色的宽腿裤,裸露在外的一对手臂粗壮而有力。
“你是...”
修恩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但仔细回想的话却又找不到相关的记忆。
“你不记得我了吗?这还真是令人意外。我以为在那次会面之后,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彼此。”
男人笑了笑,似乎毫不介意修恩的失礼。
明明在看上去至少有十米距离,对方却一瞬间就来到了自己眼前。拉过不知何时出现的椅子,男人将手臂衬在膝盖上,与修恩对视。
“如果你不记得也没关系,容我再为你做一次自我介绍。我叫马克西姆,出生在缅因州,毕业于华盛顿大学。在一年前也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被人给推下站台,让地铁给撞烂了脑袋。”
缅因州?华盛顿?地铁?
男人所说的一些词汇对修恩来说相当陌生,这让他在一开始理解起来十分费劲。
但当男人提到“一年前”时,修恩多少有些头绪了。
他不可能忘记一年前发生了什么,就像法国人忘不了拿破仑,英国人忘不了莎士比亚。
再结合这奇妙的处境,他的脑中逐渐得出了一个结论。
一个不切实际,但却是唯一答案的结论。
“你就是无首忏悔者吗?”
听到这句话,男人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叫马克西姆。”
再怎么样,修恩也难以把那个黑色的骑士与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联系起来。
但在这样不切实际的幻境中,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就算你是无...马克西姆,那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见到你?”
“原因很简单,你马上就要打破我们两人之间的契约了。那是我不能允许,也不能接受的。”
契约?什么契约?
看着修恩疑惑的表情,男人低下头叹了口气。
“我早该猜到你们这些家伙是不可信的,可惜我找不着后悔的魔药卖。”
马克西姆从椅子上站起身,围绕着修恩来回踱步。
“在当时,我们讲得很清楚。
我需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而你正好需要我的力量。
你欺骗了我,说需要什么‘使徒’的力量才能继续活下去,而我也轻易地相信了你的谎言,把这力量交给了你。
但你不知道的是,这一年以来我一直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你。你只是为了那可笑的忠诚多次拼上自己的性命,完全不顾当时我与你签下的协定。”
说到这里,男人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修恩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不要忘了,你拿走的可是我的力量。你有权利为了我而活下去,在我赎完罪之前要是你敢擅自送死,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马克西姆的表情变得狰狞而扭曲,它的眼睛中刚才的淡然与冷静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愤怒。
“不,你不明白。如果没有你所说的忠诚的话,你甚至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你或许可以不去理解何为忠诚,但我决不允许你侮辱它!
我虽然不记得与你做过什么约定,但现在控制这个身体,控制使徒的可是我,就得按我的规矩办事。”
被莫名其妙的一阵贬低,修恩也有些无法忍受了。他一把甩开马克西姆的手,以同样凶恶的眼神和他对视。
“他娘的,要是我生前能少做点缺德事,也不至于搭上你这样的混蛋!滚吧!滚吧!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混账!”
如果不是就在眼前,修恩恐怕怎么也无法想象这个满嘴脏话,歇斯底里咆哮的家伙和刚才从容不迫,温文尔雅的男人是同一个人。
眼见着自己的威胁无效,却又奈何不了眼前这个讨人厌的家伙,马克西姆愤怒地跺着脚,将无能狂怒体现的淋漓尽致。
修恩一转头,发现旁边凭空出现了一扇门。于是他头也不回地朝门走去,将马克西姆甩在脑后。
“喂,虽然你他娘的是个混账,但是我还是得提醒你——”
就在他转动门把手时,马克西姆的声音再度从背后传来。
此时的马克西姆似乎已经压抑下了怒火,他坐回了椅子上,弓下腰凝视着修恩离去的背影。
“这是你这么久以来,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下次恐怕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在我完成任务之前,可别轻易地就死了。”
“我当然知道,多谢提醒。”
修恩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2
空气中飘来暧昧的气味。
闻起来如涂了蜜的铁锈,是令人生恶的血腥味。
修恩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尚不清楚的视野仍旧是灰蒙蒙的一片。
他感觉自己正躺在一堆干而粗糙的东西上,可稍一挪动身子便感到钻心的疼。
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咬自己的骨肉,近乎于麻痹的痛感。
在剧烈的刺激下,修恩的意识清醒了过来,最后的记忆也从灰暗的思维之底被捞出。
他回想起了那些巨大的虫子、沾满粘液的尖牙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在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德拉小姐呢?
我现在在哪里?
眼前既没有流淌的金河、飞舞的蝗虫,也没有通天的台阶,凋零的无花果。
看来自己并没有到达天国,仍旧在残酷的世界上挣扎。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修恩只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大梦,却又完全想不起任何细节。
他躺在一间小小帐篷里,一堆树枝与干草就是床。
沾满了血与脓的绷带将他捆得像只粽子,哪怕只是稍微动动脚趾,刚才那种钻心的疼痛也会不分由说地袭来。
“哦,我们的睡美人终于醒了。”
正当修恩还在担心阿德拉的安危,床边传来了陌生的声音。
他忍着疼痛艰难地转过头,发现坐在那里的是一个胡子拉碴、脸上涂满了慵懒的男人。
“记得多道几声万福玛利亚吧,能在那些怪物的围攻下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要是再晚那么一步,恐怕就小命不保咯。”
这个人是谁?
阿德拉又在哪?
修恩想要说话,可从嘴里发出的却只是一阵“咿咿呜呜”的呜咽。
“嘛,都这样了就别想其他的事了。
那个女孩出去打水了,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正和你想的一样,是我救了你们两人的性命。
我叫穆坦,穆坦·晨星。要好好记住救命恩人的名字哦。”
说着,男人从脑袋上取下那顶奇怪的帽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我们现在正在去‘安洛先’的途中,在那里有个能治好你的家伙。”
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卷烟用炭火点燃,穆坦重重地吐出一口烟圈后躺倒在了椅子上。
为什么要帮我们?
他到底是什么人?
虽然得到了部分答案,但就现在而言,修恩是没办法将所有问题一一弄清了。
凝视着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尽管他努力地去猜想那些可能的阴谋,却怎么也无法将它们和眼前这个男人联系到一起。
哪怕他知道随意跟着陌生人走有多么危险,将阿德拉交给男人又是多么的冒险。
可修恩就是无法对这个家伙起疑心。
就外表而言,穆坦也绝对称不上严肃可靠。
看起来就结实耐磨的衣服和裤子上,布满了人为用刀割开的开口,甚至能够看到用力撕开留下的线脚。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破洞,几乎能够窥见他健美**的全貌。
可以说除了私密部位以外,男人身上的衣物完全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男人的脸就更不用说了,油腻的一头棕发下是被荒原的烈日晒得黝黑的面庞,布满了泥垢。修恩感觉从他乱七八糟的胡子之间抠出来的烟灰和尘土都能搓成一个球了。
邋遢、肮脏,这是男人给人最直观的感受。
但就是从这样一个无论是外貌穿着还是举止之间都和流浪汉无异的家伙身上,修恩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能量。
像是一捧黄土之中,藏着闪闪发光的金石。
这也是为何他会没来由的信任眼前这个男人,即便他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毫无根据。
他不相信自己这千疮百孔的身体能够复原,但却相信男人所说的话。
就好比人们不相信上帝,却相信奇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真是荒诞...
索性不再去思考这些无意义的事,修恩重新转过头去盯着天花板,想要盯着那些干燥的木头来打发时间。
他本想等到阿德拉回来,可双眼却不听使唤,不知不觉地闭上了。
修恩又睡着了。
2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究竟是为什么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少年不停地质问自己,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在父母突然去世后马上就去投靠领主,这样的做法现在看来实在是欠缺考虑。
在草草地举办了葬礼后,修恩后悔了。
他看到停在家门口的高大马车,由四匹影足拉动,足以跑得和风一样快。
麦迪森·牙龙就坐在车上,透过车窗冲他招手。
修恩快步跑到车窗前,向老人表达了自己的犹豫,并表示自己可以去领内的福利院生活。
“孩子,你误会了。”
麦迪森走下车来,用苍老如枯枝般的手指抚摸他的头发。
“从一开始就不是你选择了我,修恩。
是我选中了你,现在是将来也是。”
就这样,少年坐上了领主的车,穿过青绿色的原野来到了领主居住的地方。
牙龙家的庄园就建在市郊,里面有上百个仆人,训练有素的守卫以及领主钦定的骑士。
修恩本以为自己是来做类似仆人的工作,但没想到领主竟然让他和其他的孩子一起上课、练习剑术、外出打猎。
不同于那些骑士的孩子,少年只是一个农夫的孩子,这巨大的身份差距在一开始让他无比不安。
但很快修恩就意识到这里的人并没有太把“身份”当回事。
骑士们经常帮助仆人提水扫地、领主在厨房里和厨师一起研究菜谱、士兵和贵族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
“喂,过来修恩,快过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宴会上,自己的老师范恩——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拿着酒杯嚷嚷着要和自己划拳。
但就算如此,修恩明白自己始终不是骑士的儿子,自己也无法继承骑士的衣钵。
直到这一天,命运对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修恩在领主府非但没有生活得更加自在,反而是压抑的情绪日益增长。
他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在寻找一个机会向麦迪森提出离开的要求。
同往常来说无二的一天早上,修恩夹着书本匆匆地来到平时上课的教室,却发现教室里空无一人。
永远不会迟到的范恩老师今天也不在,仿佛今天是休息日,而他是个睡迷糊的小孩。
正当他疑惑的原路返回,途径府邸的大门时,却发现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府里的仆人、骑士,就连范恩老师也在这里。
要知道,这个老古董可是出了名的不爱凑热闹。
带着好奇,修恩也挤进人群,慢慢摸到了前端的位置。
“这是在干什么?”
他向身旁的骑士询问。
“你不知道吗?麦迪森大人的孙女就要来了,今天可是...瞧!她来了!”
修恩看向路口的方向,一辆马车正飞快地驶来,正正好好停在他的面前。
从车上下来的,是蔷薇般动人的少女。
——阿德拉·牙龙。
那时的修恩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和这个将要继承王权的女孩交织在一起。
身边的骑士说了什么,那之后的课上又讲了些什么,他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唯独烙印在记忆深处的是——
看见阿德拉那一刻,修恩似乎听见了骤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