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至今,阿德拉还未见过像男人这般古怪的人。
哪怕是沙克斯的流浪诗人和华利弗的游学者,也不曾像他这般“不可思议”。
穆坦似乎能和动物对话,他只要轻轻一拍马背,因为饥饿而暴躁不安的影足就会乖乖安静下来,让男人骑在自己身上。
更加难以置信的是,穆坦似乎不会洗澡。
哪怕是路过水源充足的避难所,男人也不从不清洗自己的身体。即便阿德拉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头发里长着跳虫,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阿德拉,不管你相信与否,这都是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完整的最好方式。”
他这么说着,仿佛是自己邀请那些虫子住进头发里去。
对阿德拉来说,这套说辞无疑是无法被理解的。
但既然穆坦没有对自己造成什么困扰,她自然也没有干涉的权利。
万幸的是,穆坦也告诉她,自己并不是从不清洗身体。
每过一百天,在月亮初生的晚上,穆坦会来到荒原边境,用那里的湖水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在被问到为什么是一百天是,他的回答是——“传统”。
“就和苏菲派拥有月亮传统和太阳传统一样,我们温迪戈教也有两个分支。
信奉‘风’的伊登教徒与信奉‘水’的兰卡教徒,这是起源于荒原独一无二的信仰...”
说到这里,穆坦便停下了。
在讲到“荒原”时,他看见阿德拉拧在一起的眉毛。
显然,对于一个外来者来说,荒原就像是一个魔盒,你无法想象下一秒会从里面蹦出个什么东西。
他能够理解,少女不愿过多地了解这片为她带来苦难的土地。
哪怕她应该去了解,也注定会了解。
可穆坦没有把这些告诉阿德拉。
那之后,他也没有再向阿德拉提起过“荒原”一词。
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直到这天。
“说起来,晨星先生你为什么会来到荒原呢?看你的打扮,也不像是一般的旅行者。”
阿德拉和穆坦并排骑着影足,身后的车上载着沉睡的修恩。
“比起旅行,我更喜欢流浪这个词。至于为什么,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温迪戈教吗?”
“当然了,这么说你是为了追求信仰才来到这里的?”
阿德拉歪过头看向穆坦,眼中充斥着疑惑。
“可如果是朝圣,我并没有听你提起过自己的目的地。”
“朝圣,这是个好词!”
男人哈哈大笑,他用力地拍着影足的脖子,毫不在意这牲畜从喉咙里挤出一串长吁。
“你说的没错,我行走在荒原上确实是为了自己的信仰。但你却错把温迪戈教和那些冠以‘信仰’之名实际为了精神统治而成立的宗教混为一谈。
温迪戈远比你想象的更加久远,它在圣战之前、在古纪到来之前、在荒原还不是荒原之前就存在了。而我们教徒只是自顾自地崇拜,自诩为信教者,再自我陶醉罢了。伊登与兰卡也是同理,那只是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温迪戈,其实也是殊途同归。”
“等等,照你这么说的话,温迪戈是确有其物咯?”
“你可真是机灵,总能找到问题的关键点。遗憾的是,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
穆坦说到这里顿了顿,从腰间取下水袋猛地灌了一口。
“温迪戈到底是什么?那是我们所有信仰者都在寻找的答案。兰卡说它是水,伊登说它是风,但无论它是什么我都不会意外。
我们可没有那些沉重的教典,没有那些捏造的圣地。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感受这荒原上的每一缕风,追寻温迪戈的脚步而已。”
“风?”
阿德拉看向男人身上千疮百孔的衣服,一阵思考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错,孩子!你悟性不错!”
穆坦似乎相当高兴,他朝着天空高呼,用脚轻踢影足的肚子,两匹马儿便猛然加速,险些把阿德拉甩下来。
“在我穿着靴子时,吹过我耳边的是风,它告诉我通往金子的路。
在我手拿三弦琴时,吹过我耳边的是风,它告诉我通往爱人家的路。
而当我赤身**时,吹过我耳边的还是风——
它告诉我通往温迪戈的路。”
马儿跑得飞快,当阿德拉担心修恩的安危回头时,看到的却是追赶在马车背后的滚滚沙尘。
无声无息地出现,若是再晚一步的话,他们就被卷进沙尘暴里了!
“孩子,你明白了吧!风可不但是深谋远虑的智者,更是悄无声息的杀手。
它司掌着这荒原上的一切,任何人的踪迹都瞒不过它,千万年的变迁它尽收眼底。可当你从它那里汲取了太多知识,它便会翻脸不认人,用不容反抗的力量将你抹杀。”
穆坦狂笑着,双手不停地甩动缰绳。从他的眼中阿德拉看到的没有半分畏惧,尽是跳动的疯狂。
同射杀蠕虫群时“枪侠”的眼神一样,穆坦似乎相当享受这场与死神赛跑的游戏。
他到底是谁?
阿德拉有理由相信,这个男人并没有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自己。
“晨星先生,你究竟是谁?”
“孩子,在要求别人坦白之前,自己是否应该先坦白呢?
我是谁,你又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和我一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又应该做什么呢?”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影足速度降低了还是风暴的速度加快了,两人非但没有甩开沙尘暴,反倒是有被卷入其中的趋势。
阿德拉已经有些睁不开眼睛了,她死死地抓住缰绳,努力地转过头看向男人所在的方向。
可出人意料的是,穆坦一直抓着缰绳的左手突然松开了。他猛地搂住阿德拉的脑袋,将其拉到自己眼前。
下一秒,阿德拉便感觉到有什么灼热而潮湿的东西印在自己的嘴唇上。
毫无征兆地,男人亲吻了她。
且是完全不留余地,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的一次深吻。
直到发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触碰到自己的舌头,阿德拉才挣开了男人的拥抱。
她的脸被杂乱的胡须刺得生疼,因为愤怒与窒息而涨的通红。
“晨星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阿德拉刚一开口,便把刚才那个坚硬的东西给吐了出来。
还沾着两人的唾液,那是一枚银色的硬币。
和她记忆中任何领地内发行的货币都不一样,是正面雕刻着骷髅反面雕刻着双枪的银币。
且在阿德拉的印象中,荒原是不流行货币的。
那么,这枚硬币到底是什么?
疑惑归疑惑,被突然袭击产生的怒火也还在熊熊燃烧。
阿德拉恼怒地看向穆坦,对方却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哈哈大笑。
“孩子,要是你再生个三十年,说不定我就喜欢上你了。”
“开什么——玩——笑——”
阿德拉刚想发怒,穆坦一抖缰绳,两人身下的影足又加快了脚步。她的声音也被拉长,听起来更像是某种惨叫。
就这样一路被沙暴追赶,还载着昏迷的修恩,马车驶向那神秘的安洛先。
2
我是谁?
我在哪儿?
处于“将死而未死”的境界,修恩不知道自己的意识是否醒转,眼前只余下一片黑暗。
真希望不要再做什么怪梦了,让我好好休息一下吧。
正当他想着,打算再次睡过去时——
“该说是佩服你的勇敢,还是嘲笑你的愚蠢呢?
在沙暴的威胁下都能睡得着,你的心是该有多大?”
陌生女人的声音。
在一片黑暗中,这声音突兀地传入修恩的耳朵。
它就是一个信息,告诉修恩自己眼前的黑暗并不是现实。
告诉他是时候醒来了。
于是修恩睁开了眼睛。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的绷带已经全被拆除,伤口也尽数消失。
此时此刻的修恩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是同样平平无奇的桌子。修恩和它们一起放进了一片黑夜般的虚空里。
说话的人就坐在桌子之后,穿着绿色长裙,身材丰满而美丽的女人。
“这又是一场梦吗?”
修恩环顾四周的黑暗,喃喃低语。
“当然,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场梦。但你不能排除这就是现实的可能性。”
女人转动眼珠仔细打量他,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来,喝杯水吧。昏迷了这么久,你一定口渴的不行。”
女人打了个响指,桌上便凭空出现了一个杯子。
一个有着完美螺旋形花纹,盛满清水的杯子。
这东西的外形让修恩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它就像是一座倒立的塔。
“不用了,我还...”
看着女人恶狠狠的表情,修恩硬生生把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他端起杯子,凝视着里面清澈的水,想象着自己把肠子都吐出来的场景,将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是意料之外的,如酒般甘甜的水。
“这才对嘛,我最讨厌不听话的小孩了。”
眼看着修恩将一杯水喝光,女人的表情才稍稍缓和了些。
紧接着,她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摞卡牌。
十根白皙的手指上下翻飞,纸牌像蝴蝶般交替飞舞,这洗牌的本领在修恩看来更像是戏法。
最后,这一副看起来至少有4-50张的卡片被整齐地码在桌面上。
呈现完美扇形充分展开的纸牌,在少年眼中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来吧,既然落在我手里,就不能不做下占卜了。”
占卜?这个女人是占卜师吗?
坦白来说修恩并不太喜欢这些家伙,他们总是故作神秘,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借着虚假的承诺榨取愚蠢之人的财产。
但就算如此,他也相当清楚占卜时应该做些什么。
无非是从里面抽出几张牌来,根据图案揭示“命运”罢了。
“来,抽出属于你的牌吧。”
看吧,果然是这种话。
正当修恩这么想着,朝着那些卡片伸出手时——
对面的女人却突然捏住了他的手腕。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修恩绝对无法想象那只纤细的手居然有这样大的力量。
女人的手就像是一只铁钳,死死地夹住他的手腕,捏得骨头吱呀作响。
“苦痛药师(Azoth),聆听我的呼唤。”
女人闭上眼睛,像是祷告般轻轻地念语。
下一刻,黑色的藤蔓从她的眼眶爬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疯长,很快便包裹住了女人全身。
那些形状怪诞的扭曲藤条紧密地黏着,像是筑巢的白蚁一般迅速定型,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宽大长袍。
而手肘以上则是被另一种皮革样的物质覆盖,一对像是宽大的手套。
此时此刻,坐在桌对面为修恩占卜的,已经不是刚才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女人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又一个新的“使徒”。
他的整个身体被笼罩在一件由扭曲的树枝织成的袍子中,就连头也被类似兜帽的结构给包裹住。
原本应该属于脸的部分却长着一只巨大的鸟嘴。这只巨大的,散发着木头光泽的巨大鸟嘴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四分之三。不同于修恩的“无首忏悔者”,这个使徒还保留了一定的人类结构,裸露在“服装”以外的少数地方依旧能看见皮肤的存在,即使干皱而漆黑的皮肤上两个闪着幽绿色光芒小孔就是他的眼睛。
修恩被惊呆了,他看着眼前这长相怪异的“使徒”,大脑险些宕机。
这就是刚才那个女人吗?
它究竟是敌是友?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更加奇异的是,它原本与治病救人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造型,却让修恩无端地联想到“医生”这个词。
这边修恩还未回过神来,那只粗大的手已经抓着他行动了。
就像是被一股魔力控制着,修恩的手被拉到了纸牌前,手指娴熟地伸出,取出了一张卡牌。
紧接着是第二张...
第三张...
一直取到第五张,“使徒”才松开了他的手。
“你到底是谁?”
修恩捂着红肿的手腕看向“苦痛药师”。
然而对方显然是不打算回答问题,那对沼泽般幽暗的眼睛只在少年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立刻回到了被抽出的卡片上。
沙、沙、沙——
他用手指摁住卡片,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将它们推动着,形成了一个五芒星的形状。
“嘎啊——”
刺耳的尖啸从那巨大的喙中发出,逼得修恩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异变再次发生。
刚才的怪物消失了,坐在那里的依旧是刚才的女人。
她用双手支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由卡片组成的奇异阵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修恩的臆想。
“或许你会疑惑,我为什么会用这样的方式占卜。”
女人开口了,听起来像是解释的口气。
她开始翻动盖在桌面上的卡片,还是没有看向修恩这边。
“这场占卜虽然是为你而做,但却是由我们两人一起参与其中。
用你的手,会得到自己的牌。而占卜师要做的,就是引导。
就像是河流,引导着鱼群奔向大海...”
一边自言自语,女人翻开了第一张牌,用灰色颜料涂成的背景,简陋旳像是出自五岁孩童手笔的图案。
那是一只鸟,如果你有足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就能猜到它是一只乌鸦。
“引导?我可不觉得刚才的方式能这样形容。”
修恩放开了还有些疼痛的手腕,按照女人的示意前去翻开第二张牌。
“如果你认为我的方式过于粗暴,那我对此道歉。
但同时我需要声明的是,现在在你面前的并非那些随处可见的骗子,我的占卜所依赖的是温迪戈的力量。”
“温迪戈?那是什么?”
“你无需太过在意,那不是你追求的答案,也不是你生存的意义。”
修恩翻开了第二张牌,雪白的卡面上用红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十字架图案,它的上下部各有一道斜杠,且从修恩的视角看来是倒立着的。
“这...”
修恩皱了皱眉头,有些厌恶地将那张卡放下。
没人会认为一个诡异的图案是什么吉兆,更别提是倒立的。
“你无需在意视角,那些牌从取出的时刻开始便被归于正确的位置,你所见到的就是你应该见到的。
就像是水,无论装在何种形状的容器中,它的状态始终是不变的。”
接下来,女人又翻开了第三张牌,上面画着两个抱头哭泣的男人,他们背靠背跪坐在地。
“这是?”
“影子男,这不算是个坏消息。”
第四张牌上,干裂的大地正被太阳炙烤,寸草不生。
看到这些令人生恶的卡牌,就算是对占卜一无所知的人,也该觉得有些不妙了。
尽管修恩不太相信这类玄学,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手翻开了最后一张牌。
第五张牌上空空如也,和那些绘有渗人图案的纸片形成了鲜明对比。
更加浅显易懂,却也更加神秘、更加可怕...
“看起来你多少也有些心理准备了。”
女人朝着修恩点了点头,将五张牌以打开顺序排成一排。
“需要再喝一杯水吗?”
“不用了。”
“真是遗憾。”
女人放下了准备打响指的手,这让修恩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水”,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
“在揭示你的命运之前,我想我有必要先做自我介绍。
我叫瑟罗梅,瑟罗梅·空。刚才你见到的是我的使徒——苦痛药师。我为人们占卜的依据便是它的能力之一‘伊登之痛’。
或许你不曾在意,但每个人的疼痛其实和指纹一样,有着极为个性化的差别。
感到疼痛时的叫声、血液的流向、肌肉抖动的顺序...
我把它们统称为“旋律”,是旋律构筑了“苦痛学说”与“伊登之痛”。
我的使徒能够区分这些‘旋律’,对它们追根溯源且加以利用。
若是你想救助一个人,那么先解除他身上的痛苦。
若是你想伤害一个人,那么也先解除他身上的痛苦。
这也是为什么你能够完好无损坐在我面前。”
“这么说来,果然是——”
修恩刚想说些什么,便看见瑟罗梅做了个表示安静的手势,随即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牌。
“闲话已经说的够多了,
接下来,是揭示命运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