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迟暮帝国的城堡,目睹最后一只柴郡猫的斩首仪式。
樱桃色的,是爱人的唇。
我亲眼看见尤里乌斯·凯撒的后裔们撞开大门,砍下玛丽的头。”
干枯而沙哑的声音配上奇怪的曲调,就和俄罗斯面包夹蓝纹奶酪一样,让人产生落荒而逃的欲望。
更别提这歌词,不论放在哪个年代都称得上是相当没品。
身着蓝白色条纹病号服的老人,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痴痴地看着花坛里绽放的玫瑰。
一个由白色大理石与各色花卉拼凑而成的花园,就像是那些古老神话中的迷宫。
明明那些结构毫无逻辑可言,
明明这些胡乱拼在一起的“色块”与艺术二字相去甚远。
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有着怪诞而难以理喻的美感。
而老人就坐在迷宫的中心歌唱。
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帝国,飞舞的蜂蝶都是臣子,还有数不过来的妃子,身着缤纷长裙,对着自己搔首弄姿。
“你作的歌还是这么没意思,欧内斯特。”
从一旁的小路尽头传来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
与眼前这个矮小萎缩的秃头老人截然不同,那声音洪亮而高昂,光是听着你就能够想象出它的主人。是一个桑迪亚哥似的老家伙,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能够一拳打碎牛的头骨。
“你已经在这里呆了几十年了,就不能编出点像样的曲子吗?要知道上次我照搬你的歌哄阿德拉睡觉,结果她的哭声把一宅子人都吵醒了”
麦迪森·牙龙走到老人身侧,躬下腰来像亲密的老伙计那样为他擦去脸颊上的泥土。
“如果你说的是‘吊桥之歌’的话,那我确实应该道歉。
但‘砰砰之歌’可是我的最爱,就算是你也不能诋毁它。”
被称作欧内斯特的老人转动轮椅面朝麦迪森。
“那曲子对这种年纪的孩子来讲确实不太适合,更何况是阿德拉这样可爱的女孩。”
“你有自觉就好,那今天呢?今天这玩意又叫什么?”
“砍头之歌。”
“砍头?砍上面的还是下面的?”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伟大的牙龙领主造访这里,想必不是为了听这无聊的曲子,然后开低俗的玩笑来嘲讽我吧?”
“那可不一定,谁知道你这个老家伙还能活几年。要是你一声不吭就跑了,就没人帮我想祭典上用的曲子了。”
“哼!说是担心我能活几年,倒不如多想想你这家伙还能活多久吧?”
“...”
两人的交谈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麦迪森沉默了。
他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烦恼,在心底不停地纠结着。
“好吧,你说的没错,我来这里确实不是为了玩的。”
离开轮椅,麦迪森走到花坛前折下一支带叶的紫罗兰,将其放在手心仔细端详。
“奥伯和阿丽娜死了,在去卜提思的路上。”
“哦?就是你那个号召和平统治,拒绝继承使徒和王器的傻儿子吗?”
麦迪森点了点头,他不停捻动手中的花,眼底闪过一丝难掩的悲痛与愤怒。
“他们说是被土匪给害了,但我们都明白,卜提思的匪徒不杀过路的旅者。”
“那万一是意外呢?鬼知道你那傻儿子究竟做了些什么。”
“别骗自己了,欧内斯特。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
两人再次沉默了,这次是轮椅山的老人说不出话来。他用那双干枯的手不停地刨动轮子,像顽皮的小孩那样将轮椅前后滑动。
“我已经把阿德拉叫回来了,不出所料的话明天就到。”
听到这句话,欧内斯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全身微微一颤。
抬起头来时,他脸上原本带着的几分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严肃的表情。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
“欧内斯特,你我都知道这代表什么。”
麦迪森回过头来,看着远方一片空白的天幕。他手中那朵娇嫩的花不知不觉间已经被碾碎,化为了一堆带着残香的渣滓。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会想要去救那个孩子?
他到底代表了什么?你又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这咄咄逼人的语气比起疑惑更像是质问。
他真的值得托付吗?
这是麦迪森的言下之意。
然而,对方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从裤子变戏法似地地掏出一份报纸读了起来。
“每次都是这样,一到最关键的时候你就开始看你那张鬼玩意!哪怕你已经看了上万遍!”
“麦迪森,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和你一样,都是伟大战争的幸存者。你为那个不明所以的黄衣王效力,但不要忘了,我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里见过阿道夫·希特勒。从条件上来说,我两是对等的。
要说战争教会了我什么,就是学会顺其自然。有些事不是轻易能够改变的,哪怕接受了启示也一样。
要知道,你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而我早就死在了慕尼黑那间酸臭的养老院里。你拿走了我最后的火柴,而我只想一个人冻死在街角,我们的契约互助互利,你为何还会不满?”
或许是被吵到了有些静不下心,欧内斯特在叹了口气后将报纸收回了包里。紧接着他伸出手,从花坛里摘下一支玫瑰花,一支鲜红色散发着馥郁香气的玫瑰花。
他开始拆那上面的花瓣。将那些红色的碎片扯下来,毫不怜惜地丢在地上。
麦迪森从始至终都盯着他,盯着那朵惨遭片片剥离的鲜花。
然后,他发现了,从那之中显露出来的某样东西。
那是一个银色的小盒子,只有一个指节大小的方形盒子。它的一端内凹,有着像是用于插入什么东西的奇怪结构。
很快,麦迪森就意识到了。
那是一把钥匙,也是欧内斯特交给他的第二把钥匙。
“无需去纠结因果,麦迪森。
一切自有安排,但如果你一定想要了解那个男孩,不妨先搞清楚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欧内斯特伸出手,将那支只剩下花梗的玫瑰递到麦迪森眼前。
“收下这份礼物,这是对多年前吓哭你孙女的补偿。”
2
和平常毫无二致的这个夜晚,月亮照常升起,银色的光洒在湖面上,泛起的波浪像是死鱼的鳞片般散发出惨淡的光。
对于福卡斯领内牙龙宅邸的人们来说,这是不平凡的一天。
今天是宅子里的大小姐阿德拉·牙龙的生日,人们从一大早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了宴会,人们痛快玩乐,大宅子一直到深夜也热闹非凡。
阿德拉作为这场派对的主角,似乎也相当乐在其中。她不停地举起手中的玻璃杯,和前来道贺的人们碰杯畅饮,相谈甚欢。
修恩就站在一旁的角落里,看着阿德拉谈笑风生。
望着不远处身着白色长裙、光彩照人的少女,修恩总有种梦境般的虚幻感。
不知不觉已经一年多了...
他的幻想变成了现实,在阿德拉来到福卡斯领的第二天,便被麦迪森指派成为阿德拉的专属侍从。
和他想象中一样,阿德拉是一个近乎于完美的少女。
相貌姣好、从沙克斯留学归来的她学识渊博且继承了牙龙家的优良传统——平等待人。
阿德拉和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挚友。
这期间,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打猎、一起练习剑术...对于修恩来说,每天都像是美梦,他真害怕自己会突然惊醒。
虽然有向麦迪森问过缘由,但得到的也总是暧昧不清的回答。
自己能做的,也只有顺其自然罢了。
“喂,修恩!你还在磨蹭什么?还不去向阿德拉小姐敬酒?”
被人从背后猛地一推,修恩没来得及反应,险些摔倒在地。
“卡莫哥!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总开这样危险的玩笑!”
“那不是因为我看你这家伙在一旁磨磨蹭蹭,看得我脑袋疼吗?”
长着金色短发的男人嘿嘿一笑,一口气将半杯金黄色的酒液灌进肚子里,舒舒服服地长出一口气。
“我说,你作为小姐的侍从,非但不第一个上前祝贺,反而在这里像只哈巴狗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然后错失大好机会。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卡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修恩,取过旁边的酒壶与杯子倒上满满当当的一杯酒塞到他的手中。
“快去吧,再这么等下去的话,阿德拉也会难过的。”
眼见修恩还是一副犹豫不决的表情,男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双手猛地抓住对方的肩膀,像推箱子一样将修恩推向阿德拉所在的地方。
“诶?等一下!我还没有想好该说些什么——”
“不就是个生日吗?平时看范恩那个老家伙对你褒赞有加,我还不信你满肚子的墨水还挤不出几句像样的祝词来。”
一路被推着,眼见着自己离阿德拉越来越近。他尝试着反抗,但卡莫那双锻炼有加的大手上力气大的像是野牛,任凭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挣脱分毫。
就这样,修恩被硬生生地推到了阿德拉面前。而阿德拉也刚好结束交谈,转过头来与修恩对上了视线。
“喂,阿德拉。我看修恩这家伙有好多话想要和你说,你有时间吗?”
“嗯?我当然有时间了,倒不如说正等着你呢。”
压在修恩肩膀上的巨力突然消失了,他晃动了两下身子才得以站稳。一回头却发现卡莫已经钻进热闹的人群,不见了踪影。
一下子,尽管身处人声鼎沸的宴会厅,但修恩却感觉自己正和阿德拉站在幽静的花园中。那些刺眼的光和恼人的喧哗统统消失不见,他的心也覆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平静。
明明刚才还有些紧张,可当注视阿德拉的双眼,当他理解到对方正在倾听自己的话,修恩所感受到的反倒是宁静与安慰。
“阿德拉小姐,生日快乐。”
那些繁杂而无意义的华丽辞藻全都被抛之脑后,修恩不敢相信这平稳的声音竟然来自自己的嘴巴。
“谢谢你修恩,今天我过得很开心。但如果你能去掉敬称,像我希望的那样叫我‘阿德拉’,想必我会更开心。”
阿德拉看见修恩手中盛满酒的杯子,笑盈盈地伸出手。
叮——
清脆而响亮,酒杯相撞的声音在修恩耳中也像是夏日的风铃般悦耳。
“谢谢你陪伴在我的身边,修恩。以后的时间里也请多关照了。”
说着,阿德拉便举起了手。
修恩也赶忙拿起酒杯,将杯中的液体倒进嘴巴。
不出所料,金色的烈酒苦涩而辛辣,对于不常喝酒的人来说难以习惯。
但他还是一滴也不剩地将整杯酒喝光了。
3
如果说要评选参加派对最让人不爽的收场,那么大雨绝对排的上号。
倾盆的大雨悄然而至,迅速而凶猛地占领了整片天空。
尽管宴会是在室内举行,但人们的热情也不免大打折扣。
这场雨冷却了这个热闹的夜晚,让还沉迷于歌与酒的人们意识到了现实。
时间已过午夜,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于是乎,在最后一次共同举杯后,人们互道晚安,各自回到自己的日常中,沉入梦乡。
但对于收拾残局的人们来说,灾难才刚刚开始。
望着一片狼藉的会场,修恩长叹一口气。
跨过歪七倒八的酒瓶堆,捡起被肆意乱丢的蜡烛。看着这番像是被洗劫过的景象,修恩有些头大。
“孩子,需要帮忙吗?”
就在他尝试抬起被掀翻当做舞台的餐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麦迪森·牙龙就站在那里,一手扶着门框笑着看向他。
“麦迪森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
“啊,人老了难免有失眠的时候,不知道你是否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闲聊两句呢?”
此言一出,其他收拾会场的人赶忙表示“任务轻松”,半哄半赶地将修恩推到门口。
“如果这是您的愿望,那我自然很乐意了。”
看着麦迪森意味深长的笑容,修恩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原本以为会到麦迪森的办公室,没想到他却带着修恩来到一旁屋檐下的楼梯,拍拍屁股便坐了下去。
眼前便是暴雨织成的水幕,修恩几乎能感觉到飞溅的雨滴落在自己的鼻子上。
“修恩,这段时间你呆在阿德拉身边,觉得怎么样?”
老人伸出手拍拍修恩的肩膀,那亲昵的动作就像是他慈祥的父亲。
“嗯...我觉得阿德拉小姐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不论是学识还是性格,都称得上是无可挑剔。可我还是没办法理解,您为何会让我这样一个才疏学浅的人去当阿德拉小姐的侍从呢?”
“才疏学浅吗?哈哈哈哈!!!”
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麦迪森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张嘴大笑。
“不知道自己的优点,这也是你的优点之一。
孩子,你还记得我当初说过的,‘不是你选择了我,而是我选择了你’这句话吗?”
修恩点了点头。
“看来,是时候让你知道为什么要把阿德拉交给你了。”
说到这里,麦迪森将右手伸进了雨中,任凭豆大的雨滴落在手背上。
“我必须向你坦白,修恩。
你我的相遇并非偶然,这一切都是欧内斯特的主意。
无论是救你的那天,还是让你成为阿德拉的侍从,这都是他告诉我,套用原话就是‘唯一的选择’。”
“等等...欧内斯特是谁?唯一的选择是什——”
修恩只能将说了一半的话硬生生吞回去,因为他能够察觉到现在还轮不到自己提问。
“修恩,你应该从阿德拉那里了解过,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儿子——奥伯·牙龙。
作为继承了使徒之力的牙龙家的孩子,他却选择了放弃使徒的力量,最终曝尸荒野。”
麦迪森在雨中的手握紧又张开,再握紧再张开,如此重复了十余次,仿佛在宣泄自己的悲痛。
“遵从她父亲的教诲,阿德拉也相信这个世界不应由使徒来进行恐怖统治,因此她前往沙克斯求学,想要寻找改变之道。”
但是,所有人都明白——
“这只是天方夜谭罢了。”
老人转过头来注视着修恩,从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中修恩看到了无奈与难过,那是对牙龙家可悲命运的控诉。
与此同时,修恩也察觉到了其中名为“希冀”的情感。
麦迪森在用眼睛恳求眼前这个同样遭受命运迫害的少年。
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修恩都有理由相信那会彻彻底底的改变自己的未来。
“所以呢?你是想借我之口,劝阿德拉小姐继承使徒,接受她原本的命运吗?”
麦迪森摇了摇头。
他将被雨水打湿的右手伸进外套,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银盒。
方方正正,拇指大小的小盒子。前端被镂空,同样方形的开口像是为了插入什么而设计的。
修恩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枚钥匙。
就和杰克·钱伯斯找到的钥匙一样,是为他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而他的新世界,无非就是——
“修恩,你爱阿德拉吗?”
听到这问题,修恩差点倒在台阶上。
“我...我还有所自觉——”
“理性与规则是无法束缚情感的,我现在只是单纯向你的心发问。
修恩,你爱阿德拉吗?
无论是骑士之爱、友人之爱、男女之爱——
修恩,你爱她吗?”
麦迪森将那小巧的“钥匙”递到修恩眼前,他的眼中透出期待,期待修恩说出他预料之中的答案。
“如果一定要说出答案的话,我是无法欺骗您的。
是的,我的确爱上了阿德拉小姐。”
修恩颤抖着伸出手,珍而重之地接过了麦迪森手中的银盒。
他无法欺骗拯救自己的麦迪森,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但他依旧会恐惧,说出这答案后会招来怎样的后果。
“你或许会害怕接下来的发展吧,修恩。
但这都是多余的,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你所想的一切都属于你自己的,我无权干涉你,也无权干涉阿德拉。”
老人从楼梯上站起身来,低头看着一脸惊异的男孩。
“修恩,这是我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请求你做一件事情了。
用这钥匙夺取使徒的力量,然后待在阿德拉身边吧。
无论她选择怎样的道路,无论你们将走向何种结局,都守护在她的身边。
我无权命令你,但希望你能接受我这该死的的老家伙卑鄙的请求。
如果你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前方必然是昏暗无光的未来。
你应该知道,如果得不到承认,就会遭到反噬,失去生命。
但就算是得到了力量,你也不会像其他的骑士那样享受力量与荣耀。相反这身份将会成为一道枷锁,囚禁你的身心。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让你拒绝。
但为了阿德拉,我不得不在此恳求你。”
说到这里,麦迪森突然弯下身子。
接下来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令修恩无比震惊。
麦迪森·牙龙,这个从圣战中走出来,由黄衣王亲自授予领主地位的英雄——
居然双膝跪倒在他面前。
修恩头一次感受到了,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不过,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明明像卡莫这些训练有素,忠心耿耿的骑士更合适不是吗?
明明我只是个初来乍到,与阿德拉相处不过一年的毛头小子罢了...
他本想这么说。
可一看见麦迪森的眼睛,那些话便和烧酒一样麻溜地被咽回了肚子里。
“修恩,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毫无缘由。
那个人必须是你,是欧内斯特告诉我的。
守在阿德拉·牙龙身边的人,非修恩·辻不可。
而且,我们快没有时间了...”
雨越下越大了。
密集的水滴打在地面,形成了声势浩大的交响曲。
老人的话就和那些雨滴一样,每个字都在修恩的脑中激起巨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