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赤色的沙裹挟着大量的飞虫弥漫了整片天空,狂风的咆哮唤来了诸神黄昏。
就算是末日的景象也不过于此。修恩心想。
这是他头一次亲眼见证真正的天灾。
还是如此近距离,面对面的。
这场风暴就好比一只巨狼,毫无预兆地醒来,在整个荒原狂奔。没人知道它为何而来,又何时会离开。
它袭击了安洛先,让整个避难所都笼罩在一片赤色恐怖之中。人们都躲在厚重兽皮制成的帐篷中,祈祷这场凌虐能早些结束。
修恩漫步在沙暴之中,尽管他走得异常吃力,但大风也没办法把他整个刮走。而当他脱下衣服捂住口鼻时,就连那些飞虫也拿他没辙了。
对于这个躺了不知多久,刚刚才恢复运动能力的家伙来说,与自然抗争的感觉让他十分享受。毕竟这比起瘫倒在床上任由疼痛腐蚀神经要好上太多。唯一令他感到不便的只有极低的能见度,在赤色的沙尘中比浓雾更难看清前方的道路。修恩几乎无法看清两米外的东西,这让他在离开帐篷后便踟蹰不前。
“阿德拉小姐!穆坦!你们在吗!?”
不出所料,他的呼喊没能传出多远便被风声截断,每一个字眼都被切割开来,毫不留情地抛向远方。在风暴的咆哮面前,一个人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渺小。
“修...恩...”
但令人意外的,这声叫喊似乎也并非毫无作用。在风的狂吼下,修恩隐隐约约听见了阿德拉的声音。
“喂!修恩,这里!”
这一次,他听得更加真切了。他转过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束光芒穿透沙尘射在自己脚边,似乎正引导着自己前往光源的所在。
朝着光线传来的地方进发,修恩每走一步就会在沙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但当他的脚一离开,那坑洞便立刻被一拥而上的飞沙填满。越是靠近,那光芒便越明亮。赤红的视野中逐渐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轮廓,像是一个巨大的盒子突兀的立在荒原上。
等到修恩再靠近些,他发现那其实是一顶帐篷。一顶大的出奇的帐篷。用厚重的黑色恶牛皮做成,坚实而可靠。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它是游牧民族作战的堡垒。
面朝修恩的地方,帐篷隐隐隙开了一条缝,那就是光源的所在。
“修恩,还在等什么?快进来!”
阿德拉的声音再度响起,这让他确认了自己没有幻听。
当修恩掀开帐篷的帘门进入帐篷内部,十数双好奇的眼角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阿德拉就站在门口,眼睛里流露出意外与欣喜。
“果然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的伤真的好了!”阿德拉伸出手在他身上不停地抚摸着,想要确认他的身体状况是否和看上去一样。但这过于亲昵的动作明显让修恩感到十分不适应,所以他躲开了。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了帐篷里异常的现象。
“这里到底是哪里?穆坦他人呢?”
“这里就是安洛先,整个荒原最神秘的避难所。穆坦先生在到这里之前就和我们分开行动了。”
一提到穆坦,阿德拉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吻,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那,刚才那个帐篷里...瑟罗梅·空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不该由阿德拉来回答,接过话茬的是在一旁观望的老人。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抬起头和修恩对视。
“她是安洛先的医生,这个避难所的守护者。”
“她到底是被谁杀死的?以及,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的年轻人呢?”
“我们不知道是谁杀了她,只知道他有和瑟莉一样的能力。他穿着黑色的长袍,手持黑色的剑与白色的枪。当着避难所所有人的面,将瑟莉给钉死在了那张椅子上。
如果你要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没错,那家伙不仅杀了瑟莉,还把避难所里所有的年轻人都杀死了。他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一种让我们无法撒谎的力量。为了保留避难所里最后的生命,我们只能交出我们的血脉。”
修恩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这间帐篷里全都是衰弱的老人。他虽然没以为这只是什么老年聚会一样的东西,但他也没想到这里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你叫修恩对吧?修恩,阿德拉已经把你们的旅行告诉我们了。你们大可以在这里休息一阵子,等到沙暴结束之后就离开。”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
老人的话被无情地打算了,尽管修恩并不是一个易怒的人,但一回想起刚才那个为自己占卜未来的女人,想起那根长枪,他便禁不住地怒火攻心。
可尽管他感到十分愤怒,或者说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愤怒。整个帐篷却沉寂下来,所有人都低下头,像是在做无声的哀悼。
“他临走之前,还留下了一句话。”
最终,还是刚才的老人开了口。看样子她似乎是这里的领头人。
“他说留下我们这些老家伙的目的只有一个,传话给‘那个人’。
‘悠闲的假日已经结束,我会在下一个路口等着你。别想再求助于其他人,他们都得死’!
这是他的原话。”
修恩注意到,听到这里时阿德拉捏紧了拳头。
她大概是回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夜晚,福卡斯领的惨剧。
这无疑是一封挑战书,敌人想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尽管如此,但仅凭现在的无首忏悔者,是无法与敌人正面交锋的。
逃避虽然可耻,但总是最有用的解决手段。
“这个该死的家伙!难道就这么想置我们于死地吗!?
现在好了,我们该去哪儿呢?如果按照原本的路线穿过荒原,迟早会在大路上撞见那家伙吧?该去欧塞吗?还是说原路返回先去该隐?”
“不,我们要去海雷德,然后从那边出海。”
面对修恩连珠炮一般的发问,阿德拉的语气显得相当冷静。
修恩吃惊地望向阿德拉。
他的惊讶是有原因的,且不谈海路有着不亚于荒原的凶险,而两人几乎没有出海的经验。更重要的是海雷德作为荒原与大海连接的唯一港口,它的掌管者必定是现在荒原上最强大的势力。
而现在咬住这块肥肉的,就是阿斯塔罗斯旅团。
“阿德拉小姐,我们没有出海航行的经验。而且就这么前往海雷德,和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
“修恩,如果你担心的是那帮强盗,那么我想你的疑虑可以打消了。”
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阿德拉翻转手指把玩起来。修恩看见硬币上印有骷髅和双枪。
“这是穆坦先生送给我的,在我们和穆坦先生分开之前。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能进入安洛先。他告诉我不用再操心强盗的追击。并且让我们在修整好以后直接去海雷德。”
“我觉得就这么轻信——”
反对之声戛然而止。
修恩突然想起了自己几分钟之前还包在白色的粽子里。
他现在能够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也是仰仗了穆坦·晨星的帮助,这是毋庸置疑的。
尽管他想劝阿德拉不要轻信那个男人,但由自己来开口明显不太合适。
“修恩,你觉得穆坦先生不可信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我只是不想这么随意地将性命交给别人安排。”
修恩察觉到阿德拉略带笑意的眼神,僵硬地别过头去。
“放心吧修恩,别人是没那么容易抢走你我的命运的。
我知道我们应对穆坦先生心存感激,可这并不代表他值得无条件信任。可悲的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他所提供的是我们当前最好的选项了。
要去欧塞的话需要横跨半个荒原,且不谈会不会遇到那个家伙。光是像这样的沙暴,就足以将我们埋在这里了。
而真要回去该隐的话,我们要面对的就不是阿斯塔罗斯旅团,说不定是亚瑟·北风本人了。
我们必须去海雷德,然后坐船去欧利昂。那样我们就能找到我的叔父,将亚瑟的阴谋告诉他组织起剩余的领主们一同反抗亚瑟。”
阿德拉盯着修恩的脸,那些刻在眉眼间的不甘与犹豫也刺伤了她。
“修恩,放心吧,我们会没事的。”
她伸手触碰修恩的脸庞,像是在安抚一头受伤的狮子。
“真是感人的一对,但要是我把你们卖给那个杀人犯,准能换来不少食物。”
就在两人还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时,老人的话却突然把他们拉回了现实。
刚才为修恩提供情报的老妪不知何时已经走回了桌子旁。就在两人讨论接下来的去向时,老人们似乎已经准备好了餐食。一锅用不知名白色叶片和肉块熬成的粘稠浓汤,每个人的餐盘里都有发干发黑的面包块,一点酱豆子和少得可怜的肉干。
“你们该感到庆幸,这里的年轻人都死光了,但那些牲畜还留着。我们这些老家伙用不到它们就只能把它们宰了。要知道影足的肉虽然又硬又苦,但在荒原上能吃到四脚动物的肉就很难得了。”
说着老人便抓起一根肉干丢进嘴里,尽管看起来咀嚼得很辛苦,但她还是把肉干咽了下去。
“快坐下来吃吧,等到这场沙暴结束之后,你们还得赶路不是吗?”
既然都这么说了,修恩和阿德拉便干脆地落座,和老人们一起享受这顿难得的“美餐”。
2
在用餐期间,其他的老人们一直对修恩投以好奇的目光,一度让他以为自己脸上沾着什么东西,反复地用手去擦拭脸颊。
“放松,孩子。他们只是有些好奇,没有恶意,毕竟安洛先已经很久没有迎来访客了。”
“安洛先不也是避难所吗?难道平时没有商队经过吗?”修恩用木勺舀起一团沾满汤汁的肉块喂进嘴巴里,尽管已经加了很多调味料可他还是能吃出影足肉那近乎发酸的苦味。
“安洛先是受保护的,在圣战以前它受到温迪戈保护,而在那之后瑟罗梅·空接替了这个位置直到今天。通往安洛先的路都被她给隐藏了,只有那些还记得具体方位的人才能抵达这里。因此比起避难所,安洛先更像是一个村寨。我们没有卫兵,没有武器,因为瑟罗梅·空就是这里最强大的捍卫者...”
但她死了,不是吗?
修恩环顾四周,老人们皆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放心吧,我们不是敌人。和你们一样,我们也是这场盛大惨剧的受害者。”
“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把一切都告诉你。”
阿德拉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而老妪依旧在努力地咬着自己盘子里那块坚硬的面包。
她的表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太多变化,始终淡定而从容。和这场悲伤的聚餐显得格格不入。
仿佛她与这场惨剧毫不相关,自己只是前来悼念的祭司。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认识穆坦·晨星吗?他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瑟罗梅曾经告诉过我们,如果有人持有骷髅银币,那么他一定是朋友。除此之外我们对它一无所知。
这个问题我也要问你们,他究竟是谁?”
看起来,穆坦·晨星身上的神秘面纱还是没能摘下。
在“宴会”的最后时间,阿德拉将与穆坦的相遇以及一同旅行的过程都告诉了老人,修恩则在一旁补充。其间不停地有老人离席,但为首的老妪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当修恩将最后一块面包沾上汤丢进嘴里时,他回头望向门口,发现紧闭的门帘不知何时已经打开。
不知何时沙暴已经散去,荒原的红狼再度陷入沉睡。
“很感激你们的款待,但我想是时候了。”
阿德拉放下只吃了一半的面包,站起来和修恩一起向老人们鞠躬行礼,走出了帐篷。
刚才一片昏红的视野已经重新恢复正常,空气中还残留着沙暴过境的余味,那是呛鼻灰尘与飞虫血的气味。闻起来像是老木头和烂浆果,是略带甜腻而让人不舒服的气味。
但这沙暴散去后显露出的景色,让修恩无比震撼...或者说是恐惧。
在这村落的每一间帐篷门口,都立着或多或少的长杆。每一根长杆上都挂着年轻人们的尸体,死去的人像是鱼干那样双手双脚伸直,被掏空内脏晾在半空中。
“这是安洛先的传统,死掉的人们不能立刻埋葬,必须经过一段时间风沙的洗礼,重返最本真的状态。当然,有太多的尸体需要处理,这或许也是我们这群老家伙最后的工作了。”
在风沙中出生,在风沙中逝去吗?
大人、小孩、男人、女人...
修恩呆呆地望着那些杆上的人们,想象着他们曾经哭泣与欢笑的场面,而如今都归于平静。
“修恩,我们该走了。”
阿德拉的声音将他从幻想中拉出,她已经牵着两人的影足在一旁等待了。
“那么,祝你们一路顺风。”
“也祝你们好运,希望这里能重新繁荣。”
听到阿德拉的祝福,老人笑了。
她的表情分明是在说“不可能”。
于是乎,久违地饱食一顿后,修恩和阿德拉骑着影足离开了安洛先。
两人继续在荒原前进,燥热的风不停地从耳边呼啸而过。
“阿德拉小姐,为什么我们要这么急着走?留下来帮他们搬运剩下的尸体也不会花费太多的时间。”
阿德拉合上地图,转过头来望向修恩。
“我们受了他们的恩惠,这是不可否认的。
但若是我们留下来帮忙的话,就会发现天马上要黑了,然后我们就得顺便在安洛先歇上一晚。第二天起来,我们又会发现他们的帐篷都有些损坏,想着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就会留下来修补帐篷。
然后他们的食物要告罄了,而有能力出去打猎采集的只有我们...
再下来是饮水...
到最后,我们会发现他们已经离不开我们了,而我们也已经融入了安洛先的生活。”
修恩沉默了。
他早该想到,阿德拉的情感比自己更加丰富,怎么可能随意舍弃这些可怜的老人。
是的,为了这场远征,某些东西必须被舍弃。
每一场奇迹都伴随着牺牲。
“阿德拉小姐。”
“嗯?怎么了?”
“我会一直追随在你身边的。”
“谢谢你,修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