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场大雨,足以让干涸的河渠重新流动,让垂死的古树焕发第二春的一场大雨。
在这个世界的其他角落,或许人们都会对此感到苦恼。庄稼的根会被雨水泡的发黑,还有湿漉马厩里散发出难闻屎尿味。
但对于荒原上的黄沙之民们,这足称得上是一场数十年难得遇见的恩赐。
每个人都站在同一片天穹之下,任凭那些子弹大小的雨滴落在自己脸上。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笑容,有着相当重量的水滴在重力的加速下打得皮肤发红,但这并不影响人们享受这难得的滋润。
在犁德,这荒原上最繁荣的城市里,人们自发地穿上华贵的礼服,在巴尔扎克广场前组成了游行的队伍。
穆坦就站在那里。在过去的十几年中,他亲眼看见广场中心美丽的喷泉一点点干涸,看着整片荒原像橱柜里的圆葱一样逐渐枯萎。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从未见过这般规模的大雨,也难得有这样值得庆祝的好事。也许神明没给这里留下什么,但人们依然拥有享受大雨和祭典的权利。
往日的美好历历在目,今日的劫难却还未度过。穆坦不由得感到些许沮丧。
说实在的,他真不想破坏这份和谐。不过这世上总是有些非做不可的事,就像在麦片里加入牛奶、汉堡肉里必须有洋葱。
巴尔坎金属制成的盔甲虽然坚硬,但耐不住高温。只需要一把火整副盔甲就会变成烤炉,把里面的人烧得直冒烟。穆坦在这里居住了数十年,因此他很清楚自己该从哪里下手,他一个人就能夺回这座他长大的城市。想到这里,穆坦的手轻轻下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场大雨上,暴雨的轰鸣阻绝了一切声音传达,透过银色的水幕没人能够看到穆坦手中的枪。
他环视着周围的一切,这每一栋他无比熟悉的楼房,无比熟悉的路。幻想着当恩菲尔德太太家里挂满盘子的墙壁被开一个大洞,布兰奇家的公牛被乱弹打死时,这些可怜的人们会作何表情。
他如此沉浸与自己的幻想,沉浸于虚妄的罪恶,竟然没有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悄然接近了自己。
“先生,是你招来了这场大雨吗?”
一个幼稚的声音传入穆坦的耳朵。穆坦这才发现衣角正被一只小手拉住,而自己一心一意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毫无察觉。
这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是他年纪的七分之一。她还有大好的时光,但穆坦的机会只有一次,他不能允许自己的计划被这个小小的错误推翻。
在女孩逃走之前他可以轻易地用枪轰碎她的头盖骨,然后在大雨的掩护下逃走。但这样一来人们就会发现女孩的尸体,然后加强戒备。
穆坦惊出了一身冷汗,食指不自觉地扣上扳机,他的视线死死地锁定女孩,一旦对方有任何惊慌或是意图逃跑的表现,他就会将其击毙。
“先生,这场大雨是你招来的吧!你可真厉害!”
女孩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和谁说话,小孩子总是对近在咫尺的危险表现出出人意料的迟钝。她高兴地左右甩动穆坦的衣角,一脸好奇地望向他手中的双枪。
看样子她并不知道穆坦手中拿的是什么,这种无知与愚昧在荒原上十分流行。
这下子,穆坦像是吃了颗定心丸,稍稍安心了些。
“孩子,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个!”
女孩指了指他的双手,起初穆坦以为对方注意到了自己的枪,但他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女孩是在指他的动作。也就是他双手持枪的动作。
不同于荒原上泛用的布莱顿手枪,穆坦的双枪是前段时间找工匠定制的。
他依稀地记得,自己在某处,某个人手中见过这种用转轮当弹匣,枪管奇长无比的武器。在拿到这对手枪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模仿那个人拿枪的动作。用大拇指转动转轮,食指扣住扳机。
“这个手势,我听人们说过。是祈祷神明的动作,你手里拿的就是唤雨的工具吧!”
女孩松开了抓住男人衣角的手,眉飞色舞地描述起了自己听到的荒诞奇闻,拙劣地模仿穆坦拿枪的动作。
这种奇葩的说法穆坦还是头次听说,令他忍俊不禁。他哈哈大笑起来,将手枪收回腰间的枪套,伸手抚摸女孩的头发。
这头油腻的长发不知多久没有清洗过了,穆坦立刻便能感受到其中有跳虫在爬动。这让他感觉自己更像是在摸一只流浪狗。
“孩子,你误会了。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并不是我招来了大雨,我和街上的人们一样,也是为了这场大雨而来。”
听了穆坦的回答,女孩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这在她那张满是灰尘的脸上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穆坦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觉得这个女孩并不是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就和这场大雨一样,她也是一种征兆。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呢?”
“我叫艾希,我的爸妈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因为交不起税被抓走了,是温迪戈教会的大家养活了我。”
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就像是一株新生的黑曜石花,纯洁而无垢。这让穆坦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自从他见过那个男人后,命运和预兆一类的词就时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开始逐渐认同这些自己一度认为是虚无幻灭的东西。
穆坦蹲下身子来,飞溅的水滴几乎都能打到他的下巴。他开始认真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个女孩。
“孩子,你喜欢祭典吗?”
“喜欢!因为人们总会拿出食物来分享,这样就能吃饱了!”
“是吗?你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但要是能选择的话,我希望面包里不要掺煤灰...”
女孩的声音中毫无恶意,只有纯粹的喜悦。这让穆坦感觉颇为嘲讽,也让他打定了主意。
他站起身来,牵起女孩的手往回走去。而女孩似乎也没有打算反抗这个陌生的男人,只是弱弱地问了一句:
“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前往一个崭新的命运。或者用你的说法,我们要去吃大餐。”
“好唉!”
女孩立刻相信了穆坦的说辞,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就这样,穆坦带着女孩回到了军营。
在大门口值班的士兵看见他胸前的金色鹰徽,赶忙站直身子敬礼。
“欢迎回来,大将。能否冒犯一问,这个女孩是谁?”
的确军营里有着不允许孩童进出的规定,但通常士兵是不敢阻拦军官的。
看样子这个士兵是把他当成了某些有特殊癖好的混蛋。
穆坦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钦佩这个为了女孩勇于冒犯长官的士兵。
“士兵,你误会了。”
穆坦用手拨弄女孩的头发,揪出里面垂死挣扎的跳虫。
“她是我失散的女儿,我是说,就像你这么大时我就把她弄丢了。”
说着他低下头,冲着一脸诧异的女孩微微一笑。
“我是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把她给弄丢了,能在这里重逢也是命运的选择。你说对吗?”
2
当吞天的沙暴散去,从那之下显现出的是荒原的主人。
它像是一具高大的白骨,是那种有着明显做旧痕迹的工艺品,通常被摆在收藏家的客厅里,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四处走动。黄色的沙就像跗骨之疽,在使徒的操纵下呈现出令人惊奇的液体状,在骨架上缓慢地流动着。那颗硕大的头颅是倒三角形的,和玩具反斗城里为了新奇感而做成的三角形魔方颇为相似,你甚至感觉自己也能通过转动那上面的区块来改变它的形状。而在那只比起左手要大上一倍,像是远古巨猿的右手上,握着一柄70英寸长的镰刀。那镰刀浑然天成,和它的主人一样也是白色的钙质物,你无法从上面看见任何拼接的痕迹,它似乎一开始就是这个形状,从某只不知名巨兽身体内取出来时就是了。
准确的说,这具白骨的形状和人类沾不上多少关系,它更像是某种类人怪兽的骨架,有着两排锋利如弯刀的肋骨和一整块厚重的胸腔骨,如果你细心看的话,还能发现上面刻着繁复的铭文。
“所以说,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燃烧的骷髅狂笑着,漆黑的大衣被狂风吹动,猎猎作响。尽管面前汇聚起来的沙子几乎能把他活埋个几百遍,但穆坦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他手中的双枪劈啪作响,通红的膛室里火星四射。
极恶教徒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那把白色的镰刀轻轻举起,对着穆坦一挥,汇聚在天空中的黄沙便化作洪水猛兽朝着目标扑去。
这可不是前几天遇到那种普通的沙尘暴,穆坦心知肚明。
极恶教徒可以随意操控沙子,就意味着它可以将它们凝聚在一起变得和石头一样硬,也可以松软得像流沙,一旦踩上便深陷其中。
鬼知道这场洪潮中藏着多少刀刃,一不留声就会被砍成两半。
如果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这种能力无疑是相当恐怖的。
但不要忘记,这里是犁德,一座残破不堪但原型尚在的城市。
地面上不只有黄沙,还有几米厚的石板路面。周围破损的房屋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挡沙尘的侵袭。
况且,在这里不知道躲着多少强盗。要是艾希真想摧毁这些屋子,那么里面的人也无法幸免于难。
她不会那样做的,穆坦了解这个事实更胜于艾希自己。
这样一来,策略就已经决定了。
凭借着“流电反射”,枪侠能够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高速进行动作。在沙暴吞没自己的前一瞬,他已经跑出十几米远一跃而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旁边一间二层小楼的屋顶。
果不其然,这黄色的洪潮在即将撞击房屋时停了下来,它并没有像先前那样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推平这座小楼,而是分成了无数股细流,作群蛇的架势纠缠而上,跟随穆坦的脚步往楼顶爬。
到这里为止,发展和穆坦预想中一模一样。
“来试试这个!”
燃烧之骸举起了双枪,那些手腕粗的沙蛇一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便被轰爆。飞散的砂砾在半空中迅速重组,但重组的速度却远远跟不上枪侠开枪的频率。
穆坦和苏珊一起为这两柄枪起了名字,他选择了左手的这把,取名为“约翰”,而右手则是“金”。
穆坦在楼顶飞速奔跑着,他不停地从一个楼顶跳到另一个楼顶。就同记忆中一样,这周围的房子是以环形布置的。而作为风暴中心,艾希所站的地方正是巴尔扎克广场的喷泉处,在那里她能够看见枪侠的动向。
顺利的话,一开始穆坦就应该被沙的涌潮给冲走,彻底丧失战斗能力。
但这场战斗并没有如她预料中那样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那些沙蛇完全跟不上枪侠的速度,且在追赶的过程中不停地被轰碎,她必须得分出注意力去重组它们。另一方面,那对双枪的强度也远超她的想象,穆坦只凭借“约翰”就能扫清周围的威胁,而他右手的“金”则是不断地朝着艾希所在的地方倾泻弹雨。这导致她又不得不全神贯注于构筑墙壁来防御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轰炸。
穆坦是对的,她没办法摧毁那些房子。这是一个致命的劣势。可以说正因如此,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她就处在了完全被动的状态。
轰!
就在她分神的一瞬间,一枚子弹穿透面前的盾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极恶教徒的身上。
如果有慢动作镜头的话,艾希就可以看见它是被另一枚子弹给推进来的。正是这种叠加的冲击力打碎了沙之壁垒。
“嘶啊!”
它发出了苍老而尖锐的嚎叫。
尽管极恶教徒在子弹接触身体的一瞬间就用沙进行了防御,但它的威力之强劲还是超出了艾希的预料。子弹穿透了那层薄薄的壳,精准地打在了她的肩膀上,并引起了一场小规模的爆炸。
当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穆坦清楚地看见那旋转的风暴中产生了明亮的火焰。与此同时,身后紧追不舍的沙蛇也变得迟缓不少,他明白看来这记攻击奏效了。
“艾希,永远不要对自己太自信。你的使徒确实相当强大,但你还不懂得控制它。”
从骸骨下传出嘶哑的女声,仿佛现在开口的不是穆坦,而是作为枪侠的苏珊。
“你有见过他吧?那么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记得他为何要将力量交付于你吗?你只是把使徒当做一种武器,而我二十年前就告诉过你——它们远比你想的强大,你要学会去理解它,接受它。”
说话的时候枪侠手上也没闲着,他继续向前奔跑,将身后脆弱不堪的蛇群轰碎,同时右手朝着极恶教徒所在的地方打出上百发子弹。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你是很难相信手枪竟然能够发出这种像是蝙蝠叫声,长而规律的抖动声。这片弹雨在一抬手的功夫打出,就算人体能够承受,一般手枪也没有足够的弹容量,脆弱的膛室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热量。
轰!轰!轰!轰!
又是四声巨响之后,穆坦停下了脚步。
他身后的沙蛇已经放弃了再生,变成了屋顶的一堆堆散沙。而眼前蠢动的沙尘暴也变得缓慢无比,变成了一团人畜无害的黄色迷雾。刚才狂躁的风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死一般的寂静。
结束了?
穆坦有些诧异,因为在他的计算中极恶教徒至少能够再扛五至十枪,且按着艾希的性子,是不太可能提前缴械的。
他并没有将手枪收回枪套,而是紧张地环顾四周。在那对燃烧着火焰双眼的观察下,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会被遗漏。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
像是夜行猎食者穿越草丛时的窸窣声,让人心生寒意。
然而,周围什么也没有。失去“生机”的沙堆,缓慢得像是黄色棉花糖的团状沙尘。
明明一切都毫无异常,穆坦心中却警报声大响。
他的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带来一股可怕的寒意,一直从脊柱爬到头顶。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他的眼睛却还是一无所获。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柔和而温暖,像是一股细流。
穆坦抬起头,终于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所在。
一个巨大的沙团正在他头顶的天空蠕动着,如同一个分裂中的癌细胞。细小的沙流不停地从沙团落下,打在他的肩膀上、帽子上、靴子上...
到底是什么时候!?
枪侠抬起头的一瞬间,那巨大的沙团崩溃了,无数柄由沙铸成的刀刃化作暴雨袭向枪侠。
轰!轰!轰!轰!
升空的弹雨和落下的刀雨,两者在半空中交集,但这次枪侠就没那么好过了。他错过了太多时间,这导致对方能够充分地将沙子转化成数以万计的刀片,尖锐的暴雨不断下压,时不时漏下的一片沙刀划破了枪侠的大衣,然后嵌进屋顶的地面。
穆坦想起了刚才那些沙蛇,它们无数次爆开,但总有一部分沙悄悄地升入天空。像是病毒一样,悄然跟在穆坦的头顶,他一直没有抬头看的机会。黄沙积少成多,便形成了这团巨大的“云”。
“孩子!你变强了!”
越来越多的刀片打在枪侠身上,他开始大笑,任凭自己的大衣变得破损不堪。
最终,带着一声可怕的呼啸,白色的死神手握黄沙巨镰落在了他面前。
这是一柄足有两人高的巨镰,砂砾在它的锋刃上像是有生命般流动着,一旦造成伤口便涌入对方体内,像棘球虫那样将敌人从内部撕扯开来。
“恩多尔·玛卡维奇,这就是他的名字。父亲,今天你必将在此失败。你能够在荒原上到处跑的日子结束了,这是我和恩多尔共同的心愿。”
从那之下传出的,是因为太久没有听到而变得无比陌生的声音,不知为何这让穆坦感到些许怀念。
极恶教徒举起了手中的镰刀,而枪侠还疲于应对头顶的刀雨。
艾希的距离把控相当完美,一旦枪侠决定靠逃跑突围,那么“刀雨”覆盖的范围足以将他轰杀至渣。
是被千刀万剐致死?还是被巨镰一分为二?
站在穆坦面前的艾希宛若冷酷的行刑手,只待一声令下便能砍下他的头。
“认输吧,父亲。你知道我是不会杀你的。”
“这可真是惊喜!我的孩子!今天是你赢了,你期望我这么说吗?”
“什么叫应该,这本来就是——”
不祥的预感从脑中一闪而过,而当艾希捕捉到那股寒意时已是为时已晚。
轰!
巨大的冲击从背后传来,震得艾希身体前倾,险些跌倒在地。
高温、冲击带来了撕裂般的痛感。
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那是燃烧的骸骨,唐突地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冒着火焰的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
还在疯狂下落的刀锋之雨中,找不见刚才垂死挣扎枪侠的影子。
“我说过,使徒的力量远比你想象中来的强大。现在,放弃抵抗吧。我觉得亲子游戏是时候结束了。”
透过那对熊熊燃烧的眼睛,艾希几乎能够看见穆坦轻浮的笑脸。
和二十年前一样,自信而从容。
“孩子,如果是其他时候,我指定就让你赢了。但今天恐怕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