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谁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打败，都会感到不甘心。
不甘心，却也毫无反抗的余地。
拿着枪的男人，或者说是拿着枪的女人，究竟是从哪里取得这么强大的力量的呢？
怀着这样的疑惑，极恶教徒的身体开始崩离。像是年久失修的水泥墙那样垮塌，白色的骨头在脱离身体后丧失魔力，变回了白色的粉末，还未落到地面便如融雪一般消失。
“你赢了，父亲。你总是有办法赢我。”
穆坦看着艾希失落的脸，微笑着走上前去。枪侠身上的烈焰也熄灭了，那只焦黑手上的火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当拍在艾希的头顶时，只剩下了人体的温度。
“我真高兴你成长了，接受一个藏在自己脑子里的灵魂可不是件容易事。”
说着，穆坦用他那只粗糙的大手搓动艾希头上那顶漆黑的牛仔帽，连带着搓动她的一头秀发。那自在的表情像是自己正在安抚生闷气的小狗。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谈正事了吧？”
“我输了，当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这番话听起来还有十足的赌气成分。
艾希有些不耐烦地挡开穆坦的右手，尽管自己并不讨厌父亲温暖的手掌。看到她纵身一跃来到地面，刚才躲在黑暗中的强盗们也纷纷明白战斗已经结束，重新聚集在广场上。这些虎背熊腰，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们一看见艾希阴沉的表情，却连大气也不敢喘，自觉在她面前让开一条道路来。
“别在那边傻等着了，老不死的家伙！”
虽然是一场不情愿也不轻松的战斗，但穆坦总算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邀请函。他嘿嘿一笑，也从楼顶翻身落下跟随在艾希的背后一起前往这座城市的更深处。
在十余年前，当荒原的狼群初生之时，穆坦就想象过艾希现在的样子。作为阿斯塔罗斯旅团的首领，她是否会住在堆满财宝的大厅里？没准还会让这些精力旺盛的男人们为自己凿出一个高大的王座，往靠背上刻满华丽的浮雕。
可当他真正来到这处“地下宫殿”时，他被惊呆了。
这座宏伟而壮观的地下宫殿在圣战之前就存在了，是由旧王亲临荒原，为了躲避沙暴而修建的。
穆坦抚摸眼前高大的石柱，上面雕着狮鹫与白狼。这些精致的图案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不再完整，但他仍然能够回忆它们原本的模样。
那些放着象牙椅和巨兽骨雕的高架已然不在，整个建筑呈现出失落王朝应有的模样。
艾希所领导的阿斯塔罗斯旅团扎根于此，旧日的宫殿沦为狼窝，坦白来说这并不让他意外。
他真正无法理解的，并不是那些消失的的财宝，浮夸的宝座。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
无数人在这偌大的宫殿中走动，这里热闹得像是春日集市。
无数顶帐篷有序地分布在宽敞的空间内，你甚至能看见售货的摊贩与烧铁的炉子。
毫无疑问，这里住的不光有狼，还有幸存的羊群。
按照外面的时间，现在正该是早上。穆坦能看见许多人走出帐篷，睡眼朦胧地伸着懒腰。
这座足以容纳万人的宫殿，被分割成了若干个区域。人们就在其中居住生活。这里没有阳光，但总好过沙尘暴的袭击，而且你要是想通通气，也没人拦着你出去走走。穆坦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地方会成为一处如此完美的避难所。
“如果你还保有疑惑的话，父亲。欢迎来到荒原上最大的避难所！在你抛弃了我们，四处玩乐的二十年中，我们发现了这处宫殿并将其加以修缮，建成了犁德避难所。这里大约有三千人居住，包括阿斯塔罗斯旅团的常驻人员在内，有大约二百的守卫。而且依靠直通地底的空洞，我们能够靠地下水和土壤种植一些厌光的作物，可以说这里是整个荒原最完美的避难所了。”
艾希带着穆坦穿行在宫殿中，她的态度比起刚才软和了不少。一路上不停有人朝两人问好，而艾希也微笑着予以回应。穆坦能够感觉到那些人脸上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他们的问候中充满了被拯救者的感激。
“我看这里还能容纳更多的人，你们有收容新住民的准备吗？如果顺利的话，半个荒原的幸存者都能搬到这里来吧？”
听到这句话，艾希微微皱起眉头，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我并不像你那样有领导的才能。但事实上，这不是个好主意。”
“为什么这么说？”
“父亲，你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建立阿斯塔罗斯旅团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反抗我，挑选了这么一条叛逆之路吗？”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会开玩笑。”
艾希不满地瞥了男人一眼，继续说道：
“在你离开后，我和哈维尔叔还有德普叔一起建立了这所避难所。起初一切顺利，我们大量地接纳荒原上的流民，吸纳其他的避难所。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一度超过了五千人。正当我们以为一切都开始好转，坏事就是这时发生的。
不懂感恩的人们并不服从我们的领导，相反他们觉得是我们霸占了这里。尽管有守卫镇压，但这里时不时就会出现暴动。
与此同时，有避难所并不愿意加入我们，但他们却眼红这座安全的宫殿。于是在几年后，有十几个避难所联合起来，向这里发起了进攻。
那是一场艰难的战役——”
说到这里，艾希顿住了。穆坦用余光瞥见她的拳头攥紧，喉咙不停地颤抖着。
那一天，被风主宰了千年的原野之上，第一次出现被滚动的沙子带起的飓风。
“那是你做的，对吗？你不得不这么做，为了捍卫真正的和平。”
“我并没有那么高尚的理念，我只是觉得这片土地上需要一只恶狼。人们应该学会害怕，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
穆坦惊讶地转过头，他脑中二十年前那个女孩的脸依旧清晰，和眼前这个丰满而高挑，消去了稚气的艾希重合在一起。这是他第一次感到陌生，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不了解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了。
“艾希，我很高兴当初你继承了我的力量。”
穆坦这么说着，又想伸出手去抚摸艾希的头。
但这次，他的手腕却在半路上被紧紧抓住。
他的女儿转过身来仰起头看向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中闪动着思念与埋怨。
“别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你本应该做这些事的，父亲。你远能比我做得更好，你才该拯救这片荒原。”
“是吗？可我不这么觉得。”
挣脱开艾希的手，穆坦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就在他努力想要回避这个尴尬的话题时，不远处一座高大的石碑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穆坦看见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文字。
“这是什么？纪念艾希·晨星丰功伟绩的纪念碑吗？”
“我倒希望如此。”
本来只是不抱希望的一试，穆坦惊讶于自己如此轻松便能够转移话题，他们两人朝着石碑走去。
石碑所在的位置已经远离居住区，它的背后便是长长的楼梯，直通向宫殿的地下二层。
“马克、卜兰拉·黑手、玛多·石拳...”
当穆坦念出那上面一长串一长串的名字，他马上就知道这石碑是干什么的了。
“每一个在荒原上牺牲的旅团成员都在这里，其中一半都是在创立之日那天牺牲的。他们或许都有罪，但他们的罪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
穆坦的眼睛扫过一排又一排的名字，他想象着这些名字主人的样貌，他们的愿望、背后的故事。
在石碑靠近底部的位置，这张悲哀的死亡名单终于到头了。然而，穆坦在那里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名字。它被涂成了金色，歪歪扭扭的字体一看就是出自于某个不会雕刻的女孩之手。
“德普·邪眼。”
在穆坦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他看见艾希的眼角闪烁着湿润的光。
“德普叔是被使徒给杀死的，我不知道他是哪个混蛋的骑士，但要让我找到他，我一定扒了他的皮！”
穆坦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燃烧的憎恶，他知道在自己走后德普·邪眼给予了艾希多少支持。他也并不讨厌那个大大咧咧，凶暴却重情重义的男人。甚至只需要稍微一回想，德普坐在战壕上抽烟时那张欠揍的脸就会浮现在脑海。
但穆坦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本来是想等到艾希的情绪更稳定些再开口，但他知道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艾希，听我说。”
穆坦的声音嘶哑而沉重，和化身枪侠时如出一辙。
“我知道是谁杀了德普，我也知道他是我们重要的朋友。但我不得不在这里恳求你，请阿斯塔罗斯旅团不要再追究凶手，就当是一起意外事故在此了结吧。”
“你知道吗？那好，我们一定要——”
艾希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穆坦的脸。
“父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可是德普·邪眼！是和你一起打圣战的功臣！从你还在犁德的军营里，他就和你并肩作战了！”
“我知道，孩子。正因如此，你更应该理解，我说出这句话有多么的艰难。”
穆坦深吸一口气，他头一次觉得艾希的目光是如此咄咄逼人。
“我在荒原上流浪了二十年了，为了弥补我犯下的错误。在这段时间里，我看清了很多东西。那是苏珊教给我的，只用眼睛无法看见的东西。我见过杀死德普的凶手，和他们交谈过，一同旅行过。我知道他们并不是出于恶意杀死了德普·邪眼。是德普邪眼自己杀死了自己。
他那颗凶暴的心永远在向死亡靠拢，而这一天的到来只是出乎了你的意料。艾希，如果你一定要报仇，那我会阻止你。”
艾希·晨星愣住了。
从第一次见到穆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她几乎没有见过男人像这样长篇大论。穆坦是个天生的流氓与乐观主义者，他的每十句话有八句都是玩笑。正因如此，艾希不得不考虑这番话的分量。
“我不知道你是被什么东西蒙蔽了双眼才能说出这番话，但你是我的父亲，我不得不听从你。要我就此放过可以，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我是不会留下来的，艾希。”
“你这个自私的混蛋！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了！可惜今天你的算盘打空了，我的条件不是这个。”
艾希不顾形象的大吼大叫吸引了路过的强盗，他们好奇地看向两人。艾希赶忙挥手让这些好事的家伙滚蛋。
“我要亲眼见见那个家伙，亲自判断他是否有被你这么说的资格。”
“放心吧，你一定会见到他的。”
绕过石碑走下楼梯，两人来到了一条长廊前，墙上两排燃烧的火把通向前方。每一根火把的后面都是一扇小门。
看来这里是给“干部”一类重要人物准备的房间。
两人来到长廊的尽头，它通向一新的大厅，这里的人要少上不少，大概是指挥部一类的地方。
艾希在尽头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从腰带上取下钥匙。
作为旅团首领的房间，穆坦不得不说这里实在是朴素得离奇。
一张老旧的桌子、一张椅子、一个半人高的柜子和一张床就是房间里的全部。整个屋里唯一的装饰是柜子上的一对手枪，那也是仿造穆坦的双枪做的。
“所以说，你所说的正事就是让我放过那个杀人凶手？”
“这是一方面，但还有更重要的事。你知道哈维尔现在在哪里吗？”
“他前两天出发去海雷德采购了，现在应该到了吧？怎么了？”
“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他，现在荒原上——喂，你在干什么？”
穆坦坐在床沿上，眼睁睁看着艾希掏出钥匙锁上房门。当他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时，已经为时过晚了。
艾希转过身来面相男人，顺手脱下皮夹克扔在一边，将包裹在白色衬衣内的傲人胴体展示在穆坦眼前。
“我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着，她拉过脖子上的领巾，将衬衣的扣子一粒粒解开。雪白色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让她禁不住感到有些羞耻。但她还是狠下心将扣子一口气全都解开了。
在穆坦的视野中，是女儿近乎**的身体。他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这个活了将近八十年的男人也从未遇到过这种事。
“父亲，我真的很感谢你今天能来这里。”
艾希走到床边，将灼热的气吐在父亲的脸上。
“欢迎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