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昏暗无光的小房间里，传出令人不悦的声音。
坦白而言，哈维尔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理解音乐是如何与“摇滚”这个词联系起来的，就同他不知道那个小小的黑盒子究竟有什么魔法能储存人的声音。
尽管已经进出过无数次了，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抬手敲了敲门。
这是一扇木门，因为年代久远而变成干枯的黑色，表面却还残留着一层粘稠的油状污渍。那像是某种炸制食品遗留下来的。
门板上钉着铁钉，挂着一张发黄的白色硬纸板。
纸板上写着房间所有人的名字，那似乎是某个男孩写的，笔迹潦草而深浅不一。让人不禁怀疑执笔人是不是脆弱到连马克笔也拿不稳。
那上面的字是——“杰克·皮特卡特”。
“进来吧老爹，我听见了。”
房门里传来青年的声音，言语间渗出病态的慵懒。
哈维尔推开门，一进到屋内便皱起了眉头。就算已经来过这间屋子上百次，但他还是没办法适应这股味道。就好像是用灰尘腌制腐烂的鸡肉，再裹上辣椒油爆炒时的气味。如此的令人窒息。
然而，对于这里的主人来说，这不过是他赖以生存的氧气而已。
哈维尔照例瞥了一眼紧闭的窗帘，小心翼翼地避过满地的黑胶唱片于磁带。随着他逐渐走近椅子，那耳罩之下的惊声尖叫就愈发明显。
事实上，哈维尔曾经尝试过拉开窗户，帮助杰克整理房间。但下一次他再来时，就会意识到这一切只不过是无用功。
整齐堆好的磁带重新洒满地板，就连上面的灰尘也恢复如初。况且，你不会想知道他在窗户外面究竟看见了什么。
这个房间就像是大学教室里的计算机，任凭你怎么摆弄，而当你一离开这玩意就变回原来的样子。
在这可怕的动态永恒中，唯一的变数就是杰克·皮特卡特。这个转过身来和他对话的男孩。
他的脚上套着一双红色的靴子，腿上是红色的皮裤，上身是红色的T恤和红色的夹克，就连头发也被染成了相同的亮红色。
杰克全身上下不是红色的只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和黑色眼珠，当然别忘了胸口用暗黄色毛线缝制的麦当劳logo。
“老爹，欢迎回来。”
他用脚转动转椅让自己面对哈维尔，摘下了头上的红色耳机。
杰克的声音就和他看起来一样干枯，毫无生气与活力可言。如果不是他转过身来用那双死人的眼睛注视你，你铁定会以为外套下是一只巨大的竹节虫，而不是一个男孩。
“今天是谁？迈克尔·杰克逊还是皇后乐队？”
哈维尔从杰克手中接过耳机，将其放在耳朵边。从那里面传出了陌生女人的歌声。
“我很高兴你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但这次你还是猜错了。”
杰克看着哈维尔疑惑的表情，像是哮喘病人发作那样笑了笑。
“是泰勒·斯威夫特。事实上我都不记得自己有买她的磁带，或许是我那该死的爹买的，在我过十五岁生日那年。”
“真搞不明白你们怎么会喜欢这些玩意，就像是在耳朵里放了只发春的蜥蜴。”
哈维尔摇摇头。重新将耳机送回杰克手上。他盯着男孩那张消瘦的脸，两颊的雀斑和黑色的眼袋，用手抵住喉咙轻轻咳了一声。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意思是“该讲正事了”。
“杀死德普的混蛋正在来海雷德的路上，到时候我一定会把他的头给整个砍下来。”
“不过艾希不是说，不要先动手，等她到了再行动吗？”
“那个小姑娘懂什么，她不过是听了穆坦的鬼话，才会这么想的。”
哈维尔低下头，凝视着自己掌心的伤口。
“孩子，咱们一起去给德普报仇，他是我的兄弟，也是你的兄弟。”
“所以，你这是在向我申请吗？”
杰克笑嘻嘻地站起身，用苍白的手搭在哈维尔的肩头。
“老爹，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了。我是你的力量，是你的奴隶。你当然可以随意差使这份力量，去杀死谁、去做你想要做的，都是你的自由。”
“谢谢你，谢谢你孩子。”
哈维尔抬起头来，发现杰克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自己。
“不要犹豫，老爹。我可不想看见你的头被砍下来。”
2
太阳已经渐渐落下，天空开始变得昏暗。
修恩跟着哈维尔走出了屋子，站在广场的入口处。
他能够闻到鱼与海潮的腥味，甚至只要全神贯注，还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荒原的旅途已经到了终点，是时候离开这片荒芜之地了。
前提是，他得解决到眼前的男人。
——哈维尔·白狼，阿斯塔罗斯旅团的首领之一。修恩能够预见到，这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比他以往经历的都要艰苦。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这绝不是结束。他们以后的路上遭遇的困难会比这大得多。
如果连哈维尔都没法战胜，又该如何前进？
修恩最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阿德拉，他拼尽全力才无视了对方眼底的悲伤与痛苦，重新转身面对很可能是自己最后一个敌人的哈维尔。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哈维尔站在广场的另一头，但他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
“修恩，修恩·辻。”
他看见哈维尔把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地碾碎。这像是在说“我们已经没有协商的余地了”。
不过就算是胜率渺茫，修恩也还没有打算作待宰的羔羊。
“无首忏悔者（Dullahan）！”
一声低吼之后，大地上青雾弥漫，黑色的骑士现身。
“修恩，放心吧。我的斧子很快，你不会太痛苦的。”
哈维尔凝视着不远处的骑士，吐出了嘴里最后一口烟雾。
“血腥斧爵（Galanos）...”
和刚才不拘小节的说话方式完全不一样，哈维尔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恋人之间的呢喃。而在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的全身开始流出大量的鲜血。就像接近终点的马拉松选手那样，那具雄壮身躯上所有的汗腺都在向外喷射，只不过流出来的不是汗而是血。
“Take away my money throw away my time,
you can call me honey but you're no damn good for me,
DANGEROUS!”
从哈维尔的口中传出了修恩从未听过的歌，那疯狂而尖锐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令人心生恐惧。
他看见，哈维尔身上的血化为了茧，赤色的茧之下，恶魔正在蠕动着重塑他的形态。
“DANGEROUS!
DANGEROUS!
DANGEROUS!”
每唱一句，那茧便胀大几分。直到最后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啸，它炸开了。粘稠的血浆溅满了周围的墙壁。
血腥斧爵，拖着巨斧的恶鬼诞生了。
相比于高大强壮的哈维尔，这玩意的身体意外的瘦小。像是一个十六七岁发育不良的少年。他浑身上下缠满了沾血的绷带，从白布的缝隙间露出红色的血肉。使徒的眼睛被蒙蔽了，而且蒙住双眼的绷带比身上的其他部位显然多了几圈，却被血染得更加透彻，呈现出结痂状的深红色。那张失去了嘴唇的嘴巴里，两排枯黄的牙齿裸露在风沙中，不停地流出粘稠的唾液。那些可怕的歌声与尖叫就是从那里面传出的。
血腥斧爵当然不能少了他的斧头。
一柄足有五英尺长的斧头拖在他的身后，和这瘦弱的身躯搭配在一起显得极为不协调。那是一柄战斧，就和你能在偏远印第安部落里看见的那些斧子一样，有着长而窄的斧刃，通体绘满各种图腾，挂着兽牙与骨头。
“你得付出代价，孩子。”
它仍旧用着哈维尔的语调说话，但从那张可怕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只是个营养不良的小孩，给人一种故作成熟的滑稽感。
当然，修恩在面对这个步步逼近的怪物时，是怎么也笑不出来的。
他明白，自己完全不了解对方的能力，先作观察才是上策。
但显然，撕扯身体的疼痛时不会给他这种机会的。
这是被放逐者的使徒，永恒之痛。无首忏悔者必须得在自己的感觉被彻底摧毁之前出击，取得胜利。
这是毫无办法的事，也是唯一的机会。
打定主意后，黑色的骑士握住剑，从右侧以弧形路径接近对手。
就算是只剩下不足一半的力量，黑色的骑士依然有着相当高的灵活性。仅仅一息之间他便跨过了半个广场的距离来到了敌人的身侧。在血腥斧爵抬手之前便将剑刺进了他那细小的喉咙中。
奇怪的是，在修恩想象中这记攻击应该能够精准地削下对方的脑袋。但在切入肌肤的一瞬间，他感觉剑仿佛扎进了棉花，被吸附柱一般难以挪动。直到血腥斧爵发出一声尖叫，往另一侧闪避时他才能把剑**。
看样子，这玩意没那么简单。
虽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但并不代表这次攻击毫无成效。无首忏悔者的长处在于消减对方的力量并以此反哺自己，在血腥斧爵脖子上的巨大伤口中喷出青色雾气的同时，掠夺而来的力量也流转在黑色骑士的身躯之中。
但这并不代表修恩可以无视撕裂般的疼痛逐渐增强，他需要像闪电般击碎敌人。
尽管尚不知道对方的能力，但也没有犹豫的余裕了。
在电光火石之间便完成了思考，修恩转过身躲开一记可怕的重击，又是一剑切开了对方的大臂。
广场之上，开始了使徒的奇妙共舞。
无首忏悔者化身为一只黑色的蝴蝶，围绕着血腥斧爵辗转腾挪。他的每次攻击都在对方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从其中流出青色的雾。可斧爵的反击却显得笨拙而迟钝，每次都会落在空处。
这样下去，血腥斧爵的力量将会被掠夺一空，落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就在围观的所有人甚至修恩自己都这么觉得时，意外发生了。
和先前的五分钟里一样，修恩再次切开了对方的身体。可对方反击的速度非但没有下降，反倒是有种加快的趋势。直觉告诉他，这不像是回光返照一类的最后挣扎。可要是放弃压制的话，反倒是修恩被疼痛不停地折磨着，手中的剑逐渐变得迟钝。
这样下去可不行！
就在修恩思考着取胜之道时，一股巨力唐突地砸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坚硬的铠甲被切开了，骑士本身也受巨力的影响飞了出去。
这怎么可能！？
黑色骑士在地上不停地踩踏着，凭借剑的支撑才勉强稳住身体。修恩惊奇地发现，杀伤自己的是一记原本应该落在空处的重击，他确信自己已经躲开了那记攻击，然而斧头却在半空中改变了轨迹，差点削掉了自己半个肩膀。而且比起到刚才为止的反击，这次大斧的冲击力强了好几个档次。
视野中，血腥斧爵身上数不清的伤口开始逐渐合拢，青色的烟雾被封锁其中。
修恩开始理解到，血腥斧爵迄今为止承受的伤害都是为了这一刻在做准备。他的速攻战术已经彻底失败了。
“该我了。”
话音未落，以快到接近于瞬移的速度，血腥斧爵横冲到了无首忏悔者的面前。在修恩抬起手用剑护住身前的一瞬间，巨斧也轰然落下。
锵！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击之声响彻了整个广场。尽管挡住了这次攻击，但巨斧上强大的力量迫使黑色骑士跪倒在地。他的膝盖之下半径五米之内大地开裂，藏在土里的甲虫与蝎子支离破碎。
“我来告诉你吧，孩子。”
在说话的同时，血腥斧爵手中的大斧还在不停地落下。修恩完全丧失了闪避的能力，只能巨剑迎接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你对这具身体造成的伤害，都会转化成为它的力量。只要你无法保持压倒性的优势，那么就得承受巨斧与怒火。
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愈是流血，就变得愈发强大。
而你！你只是个可悲的被放逐者，流浪到别人的地盘，杀死别人兄弟的恶徒！”
在暴雨般的攻势下，黑色骑士已经逐渐握不稳手中的剑了，修恩能感觉到浑身的铠甲都在悲鸣。巨大的冲击与疼痛之下，这具身体即将分崩离析。
然而，巨斧还在不停地落下，他的痛苦也在持续增长，还无还手的余地。
“你杀了德普，用你这该死的剑。现在你能感受到了吗？无法反抗地被别人杀死，被比自己更加强大的敌人碾压的滋味！？”
轰！
伴随着最后一击重击，广场上刮起了一阵风尘。
黑色骑士已经陷进了地面半米以下的坑里，此刻的它失去了先前的威风，耷拉着脑袋。浑身的盔甲破损不堪，青色的烟雾从裂缝之间蒸发流逝。
在他的右手上，是被斩断的黑色剑刃。另一半的剑锋部分，插在他面前的泥土里。
“看来，你需要履行你的诺言了。”
当血腥斧爵将巨斧举过头顶时，修恩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惊奇地发现，那怪异斧子上的图腾如同生命体般蠕动着，那些白色的眼睛不停眨动，像是在蔑视作为败者的自己。
未等到斧子落下，视野中的天空已经显现出可怕的猩红色，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永别了，孩子。
不要担心我会信守承诺，不会伤害你的女孩的。”
这就是无首忏悔者的最后悼词，没有牧师，周围的观众是一群土匪。
巨斧落下，精确地砍进了头盔与铠甲的空隙间，血腥斧爵毫不费力地便将他的整个头盔掀飞，落在十几米外的地面上。
失去了首级的黑色骑士倒在地面。待到青色的雾气散尽，龟裂的大地上只剩徒留形骸的破损盔甲。
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片寂静。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修恩·辻、无首忏悔者，切实地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