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们的手伸向天空，云层间便会生出金色的齿轮。
巨大的，交叠穿插在一起的齿轮，永不止息地转动。
太阳就是它的表盘、月亮就是机芯、闪烁的群星则是计时的数字。
不朽者的大钟在热烈的呼喊声中倒转，带领它的信徒回到最崇高的时刻。
——不朽者叙诗。
阿德拉眼见巨斧砍下了骑士的头。
虽然在最后的时刻取得了使徒的力量，但她的犹豫与迟疑终究还是害死了自己唯一的追随者。
青色的雾气升空消逝，风沙的尖啸是魂之挽歌。阿德拉的脑海中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高喊——“我们可以挽回这一切！”。
已经死去的人该如何挽回？
她在沙克斯曾经听说过，有一个使徒拥有招魂的能力。它能够跨过三途河将死者的灵魂拽回此岸，只要保存好原主人的尸首就能够实现复活。但遗憾的是，阿德拉并不知道那个使徒在哪，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完全的陌生人身上。此刻她所能依赖的，只有自己的力量。
太阳逐渐落山了，她看见人们的影子投射在沙地上，细长而歪斜的影子就像是时钟上的指针，随着太阳而律动。
——不朽者的大钟在热烈的呼喊声中倒转，带领它的信徒回到最崇高的时刻。
这句话来自某个沙克斯的学者所著奇幻诗歌的一部分，其名为《不朽者叙诗》。
“来吧，使用我的力量。我们一起去拯救修恩。”
从穿上这身铠甲开始，女人的声音便一刻不停地在阿德拉的脑海中回响。
她就是“追悼圣骑士”本身，是阿德拉·牙龙的第二意志。
不过阿德拉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脑海中的声音虽然冷漠却无比清澈，总能让她保持最清醒的状态。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使徒对身体带来的影响还远不止这些。一瞬间，陌生的记忆突然在阿德拉的脑海中炸开，令她不不由自主低下身子用手扶住头痛苦地呻吟。接受不属于自己的思想是一个短暂却折磨的过程，但阿德拉清楚它们将为自己带来了追悼圣骑士最真实的面貌，告诉它的主人这副战甲真正的用途。
等到身着铠甲的女剑士重新站直身子，广场上已经恢复了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在惊讶地看着这个造型奇异，来自异界的剑士。血腥斧爵已经转过头来，那张狰狞的大嘴里传出一阵低沉的吼声。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阿德拉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她明白该如何挽回败局。
无视了不远处土匪的呼喊，追悼圣骑士将剑刺入脚下的黄沙中，阳光之下剑的影子正好指向黑色骑士的残骸。
就像是指向正午的指针，宣告着午时已到。
“来吧，我们一起去把修恩救回来。”
圣骑士伸出了右手，它肩甲上衔尾蛇的眼睛光芒大作，刺眼的红光几乎笼罩了整片广场。而在胸膛上，旋转的蜗牛壳缓慢地停住了，下一秒它开始向着与刚才完全相反的方向飞速转动。
阿德拉将右手手背向内掌心向外比在眼前，周围的一切便毫无征兆地静止了。土匪们的嚎叫声消失了，他们惊慌的脸和飞舞的黄沙一样凝固在了冻结的时间中。而当追悼圣骑士开始转动手腕，慢慢转变为手背向外的姿态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应该飞向半空中的沙子落回了地面，人们脸上的表情逐渐复原。而黑色铠甲的上方青色雾气开始汇聚，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在回归原状。
追悼圣骑士保持着转动手腕的动作朝着黑色骑士的残骸走去，阿德拉的手每转动一厘，她的脑海中便会炸开一次难以忍受的疼痛。使徒的身体在与时间的运作相背而行，遭受挤压的不只有这副躯体，还有她的精神。
但是当她想到修恩的脸，那些疼痛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热闹的祭典、安静的教室、灼热的荒原...
当阿德拉望向修恩的眼睛，那对明亮的瞳孔中总是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虽然一直都知道，但这种感觉从未像今天这般强烈。阿德拉知道，自己不能失去修恩，不只是作为追随者的修恩，更是作为修恩·辻这个人而存在的他。
“拜托了，回来吧。”
当追悼圣骑士走到无首忏悔者的背后时，黑色的铠甲已经恢复了跪坐在地的姿势。血腥斧爵手中巨大的斧头嵌入头盔，青色的雾气从伤口中流逝。
还不够！
阿德拉的手腕已经转动到了极限，撕裂般的疼痛蔓延到了全身，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让时间倒退半分。追悼圣骑士的力量已经发挥到了极限，却仍然无法挽回修恩的生命。
难道，就要这么窝囊地放弃吗？
“绝不可能！”
在停滞的时空中，圣骑士拼命地嘶吼，但她的右手仿佛是被千斤重的巨石压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扭动半分。
憎恶、焦虑、悲伤、痛苦、内疚...
各种可怕的情绪涌入脑海，就在阿德拉的精神与肉体都已经到达极限时，她的脑海中再度响起了陌生的声音。
和追悼圣骑士的声音截然不同，是更为性感却又带着轻蔑的声音。就像是酒馆中那些以挑逗人为乐的红衣女郎。
“我来帮你。”
只有这简单的一句话。
紧接着阿德拉突然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右手，那再无法前进半分的手腕被带动着，轻易地便扭转了。时间继续倒退，血腥斧爵手中的巨斧上升，一直来到了半空中。而阿德拉的视野中，自己的右手上什么也没有。
“去救他。”
又是简洁明了的话语。脑海中声音消失的一瞬间，阿德拉手上那种被巨石压制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看见血腥斧爵手中的斧头开始缓慢落下。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阿德拉将右手握拳的一瞬间，天空中响起了镜面碎裂的声音。圣骑士肩上的衔尾蛇闭上了眼睛，胸口的蜗牛也停止了转动。周围的一切恢复了它们原本的色彩，地上的黄沙再度被扬起，而血腥斧爵的巨斧轰然落下。
阿德拉伸出左手，抓住了落下的斧刃。尽管锋利的斧刃轻易地便切开了手甲，但她依旧挡住了这记重。不仅如此，依靠着这疲惫不堪的身体，她竟然还能在与对方的角力中略胜一筹。
就连阿德拉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她只知道，重新看到黑色骑士抬起头来，自己是多么的高兴与欣慰。
“修恩，站起来。你还不能死在这里。”
如果是本人站在这里的话，阿德拉一定会哭出声来。可惜现在代替她发言的是身着圣甲的追悼圣骑士，从甲胄之下传出的只有清风般的声音。
2
等到修恩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带着飞出好几米远。眼前这个陌生的使徒似乎有着惊人的运动能力，仅仅一次弹跳便脱出了血腥斧爵的攻击范围，带着无首忏悔者降落到了广场外围。
“你是——阿德拉小姐吗？”
“我说了，修恩。对我用不着加敬称，叫我阿德拉就好了。”
圣骑士从沙地中重新拔出自己的剑，绿色的锋芒指向血腥斧爵的脑袋。
在惊讶之余，修恩更多感到的是悲伤。虽然预料到了这一刻会到来，但他仍旧会为自己的无力而自责。被放逐者的破败之躯，终究还是没能守护阿德拉·牙龙的信念。
“你不必自责，这并不代表我放弃了长久以来的信念。我们必须明白，折翼的家禽是不配和雄鹰谈判的。”
就像是预料了修恩的想法，漆黑的剑士依然紧盯着眼前的敌人，但这些话分明是对他说的。
虽然算不上安慰，所幸修恩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从见到麦迪森·牙龙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开始适应那刻薄的命运了。
现今的苦难，只是对未来的报偿罢了。
“所以，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既然我已经继承了王位，你也不必再拖着那具残缺的身体战斗了。
我知道你有多么痛苦，正因如此我诚挚地向你发出请求。
向我起誓吧，修恩·辻。
我将你从放逐之地赎回，你为我打败眼前的敌人，夺回我们的荣誉。”
虽然并不希望这一刻到来，但修恩也必须得承认自己是如此渴望这迟来的敕令。
不远处，血腥斧爵已经停止了动作。他将巨斧拄在地上，冷冷地看向修恩二人。
“来吧，看来我们的敌人也想要一场公平的决斗。”
追悼圣骑士晃晃手中的剑将其别在腰间，转过身来朝修恩伸出了手。
修恩没有拒绝的权利，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以黑山、红塔之名向您起誓。”
修恩握住了剑士的手，神圣之誓言在脑海中流转，在面对光耀守护者时他也曾进行过同样的宣誓，而这些字句永不会被遗忘。
“我所持之剑即为王下利爪，我所弑之物皆为王之恶敌。以全知全能之名，在此献上先祖之血、使徒之躯，为至死忠诚之诫证。 ”
无首忏悔者支起手中的断剑，用断面的一端比在自己胸前。
“溢血誓约，灭顶之诚！”
下一秒，他将剑刺进了破损的黑色铠甲中，青色的雾像分离的星团般喷薄而出。
...
...
...
塔，通天的塔...
密密麻麻的，像是丛林般旺盛生长的“塔”。
透过稀薄的云层，修恩看见脚下那些白色的高塔，像是沉默的石林般蔓延向远方。
与上次来这里时不同的是，修恩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两张相对而立的椅子上，分别坐着修恩·辻与马克西姆·L·安布雷奇。
“马克西姆，我记得你的名字。”
金发男人听见修恩的话，脸色微微一变。
“你是想要我表示感谢吗？那样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不，我只是觉得抱歉。明明我拿走了你的一切，但之前却连你的名字也记不住。”
如果可以的话，修恩真想把马克西姆此时的表情记录下来。毫不夸张地说，他那张性感的嘴里足足能够塞下一整颗苹果。
“你知道吗，在你又差点死在荒原上的这段时间里，我想通了一些事情。”
马克西姆的表情从惊讶到不解，最后呈现出释然。他从裤兜里拿出了一张纸，被柘城四叠的纸张展开来，修恩看见上面画着什么。
那似乎是一个人，用黄色的蜡笔画成头发，紫色的蜡笔涂上西服，一对眼睛有如大海般碧蓝，身后还有红蜡笔涂的斗篷。
从那些粗糙的线条与奇怪的比例可以看出它的作者并不精通画技，但这并不代表作者作画时没有用心。
“我觉得咱两不该这么闹下去了，得有个折中办法来达成共同目标。”
“我不太明白...”
看着修恩写满疑惑的脸，马克西姆轻轻叹了口气。
“修恩，你是个真正的骑士，是个真正的勇敢者、英雄。而我在还活着的时候只是个以杀人为抱负，妄图曲解世界的混蛋。正因如此，我就该下地狱。而你，应该好好的活着，至少不该死在这种鬼地方。”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
马克西姆躺倒在椅子上，仰起头凝望空无一物的天空。
“我想了个办法，我们都得作出让步。那个公主，她对你很重要不是吗？”
修恩点了点头。
“那么，我把所有的力量都还给你。你重新拥有神圣誓约，它将会和你一起保护阿德拉·牙龙，也保护你自己。”
“真的吗？那——”
马克西姆招了招手，示意自己还没有说完。
“但是，如果她不在了，你不得以任何的名义自杀、自残、以及类似的恶性行为。虽然真有那一天到来的话我没办法阻止你，但我需要你向神圣誓约起誓，你能做到吗？
你必须得活下去，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阿德拉·牙龙。”
这...
修恩在略作思考后，还是朝着马克西姆伸出了手。
两人对视的瞬间，他们对对方的想法了然于胸。
“我一直都相信你，虽然这话在现在说来有些可笑。你会保护好她的，不是吗？”
“是的，马克西姆。这是我们的约定。”
马克西姆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修恩的肩膀。
眼底突然亮起了刺眼的白光。修恩略微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胸口像是太阳般闪耀。这光芒太过刺眼，以至于他没坚持两秒钟便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而当修恩感觉到光芒消失，重新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荒原上。
黑色的铠甲从无首忏悔者的身上剥离，碎屑像枯叶般随风飘舞。修恩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副铠甲，以至于他已经忘记了无首忏悔者原本的模样。
被银色的铠甲所包裹，胸前和两肩加厚的部位雕刻着狼头的图腾。它的头盔像是一颗龙首，包裹着脸的部分长满锯齿，而额头上有着两道金色的纹路。从他的脊椎处延伸出一条细而长的黑色粗布斗篷，像是围巾那样缠在脖子上。这样的设计还存在于它的腰部，覆盖在铠甲之下，结实而轻便的粗布一直包裹到膝盖的位置。原本缠着锁链与尖刺的手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亮银色的护腕，外侧还有两排牙齿状的金属突刺，靠着它们就能轻易地切开人的骨肉。它的全身上下唯一没变化的只有那柄焰形巨剑，失去了短刀的陪伴，它显得有些孤独，却也更加凶猛。当修恩醒转来的一瞬间，那张黑洞洞的脸中再次溢出了青色的雾。青色的雾气从铠甲的缝隙间飘出，环绕在银色骑士的周围，环绕在那柄锋利的剑上。与原先那种困兽之斗的凶狠截然不同，现在的无首忏悔者更像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老狼，它的爪牙饱经磨砺，脑袋中充满了经验，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力量十足，只需一个瞬间就能置敌人于死地。
“久等了，哈维尔·白狼。”
银色骑士将剑举起横架在肩上，无面的头望向血腥斧爵，苍老的声音中充满了斗志与力量。
“是时候来一场真正的决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