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方知命(四)

作者:树懒 更新时间:2016/10/3 13:42:48 字数:3329

天空中云气极淡,纵有大片积云也止在远山一边。

光线比来时要明亮,土埂边的青草失了淡淡的鹅黄色光边使叶片更为翠绿。

叶片在抖。

是起风了吗?

嗅不到那种气息。

是什么呢?

那间石屋就在眼前了,先进去吧。

有声响,像马蹄声又像鼓声。

秦修在听。

地动声?

是雷声,山边的云在颤。同时,整座山晃动不止,接连着的土地亦在震动。

“天塌了?”。

“大娘,没事的。那边在打雷。”。

“哦。那就好。我去地里看看叶儿,你去吗。”。

“我就待在这儿,这张脸还是不让人看到的好。您慢走。”。

她点着头转身走向村寨外。

有尸体的气味。

秦修单手抵住门板止步在门前,缝隙中渗出更为浓烈的味道。

是那具尸体。

一直在屋中才未发觉。

门是该关上吧。

屋中很黑,墙壁的触感很不明晰。像目镜下的景象,存在,知道存在却无法触摸少了实感。空洞的感觉。

日中偏后时门开了。

“秦修,你在吗?咳咳。”。

“在呐。”。

盘在墙角的秦修迅速站起走向门口。

“对了,先吃饭。屋里有饼子,我给娘提些吃食。”。

“好。”。

屋中挂杆上悬有一绳,绳上吊一木编筐。兰叶取下两块锅盔,用一方麻布包入怀中,再提一藤提陶壶就离开了。

吃食。

“吃过食物了?”。

似乎真的有物体在胃中翻涌。

秦修取下面罩走至屋外墙根一草丛中俯身呕吐。

胃空了,一点东西都没有。

胃在发酸发苦,这种气味刺破食道直顶至喉头。又是一阵呕吐。大块淤血自肺与喉涌过气管吐出体外。

前胸开始通畅。

血液在流动,耳蜗能听到血管中的血流声。吸气,胸中有云;呼气,只有风劲,云气不动。

秦修闭上眼细细感觉。

雷声忽然炸响,是西南方。

秦修套上头罩疾速穿过村寨奔向竹谷。

雷声又起。

确实是在前方。

电光闪过,空气与地面在震动。

山道尽头的谷中传来轰鸣。

秦修站在崖边,眼前的山谷不知是正在衰败还是升华。

翠绿的竹叶脱尽了颜色,叶纹褶皱叶片枯槁破碎,连竹枝都在散发一种米黄色的光如同澄黄麦梗,其下是灰白,纯澈的灰白色竹叶不带一点霉斑。

气浪从谷底升起,叶片像蒲公英的种子悬在空中。

“烟波浩缈的好看吗?”。

谷底积叶像风捋过的草原。

马骏站在一棵银灰色的枯竹下,他断了一条手臂。

“波上含烟的确好看。”。

“你还戴那个亵衣干嘛?”。

“遮羞。”。

秦修跳入谷底。脚下的叶片松脆的像一块苏打薄饼,落步时发出“咔咔”声。

马骏单手撑地坐下。

“我觉得不用。”。

秦修走到马骏身边用眼睛扫视四周。

“你是怎么搞的,马行和白啸可不会弄成这样。”。

“别找了,贪在三刻后。那两人不会弄成我这样是因为他们不敢。你们能住在别人家里,要是他俩肯定不会连上这套麻烦。”。

“能说直白些吗?”。

“蜘蛛网中的蝇虫想活得长一些最好的方法就是僵死,不触动丝线不挠动蜘蛛。在冥壶之中,只有视万物为虚的生灵才能不受沾连,不被那几尊算计。”。

“他们在谋算什么。”。

“我所知的只有一件。五,二,二,一。五行,幽恶,两个异数,还有他们乞求的一道契机。他们也在想白啸他们所想的事。”。

“什么事?”。

“瓶罗,冥壶,大界鼎,鼎外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他们想知道。夏虫不可语冰,朝菌亦不知晦朔,游鱼未化龙身岂识云天高广。汪洋大泽已是无量,却总有鱼龙要去探寻那不可说的云天。你以为呢?瓶罗对几乎所有人而言都是真实,现在看来只是方时空,或许只能是空间。那之后的冥壶对八谷道的道君们而言一直是一口水塘,困龙的水塘。”。

“不是潜龙吗?李清平,醉仙,剑骨的二人都走了。”。

“那只是换了个水塘。潜龙勿用,只有最后才会出现让将死之人见识到,现在还早。他们所求的只是个大界鼎中他们原先存活的世界,他们要回去,但回不去不可能回去。”,马骏的一只眼猛地塌下去,合起的眼皮下有一个空洞凹窝,他缩起脸皮自然地呲出牙齿,他说:“大界鼎死了,那八个要出去,差了一个。”。

“极数后再求一变数?”。

“是啊。”,上下咬合的齿隙中发出简短的声音。

咀嚼肌膨胀使下颚骨轮廓突显,一张薄薄的赤红色皮肤蒙在岩石般紧绷的肌肉上,像条曝晒而死的鲶鱼。额角爆起的扭曲血管后垂下几根正枯萎的发丝,那发丝溜入他眼窝中。

空气中有一条光蛇在扭动。

“索命的活计儿来了。”。

他闭起另一只眼,呓语一般呢喃着,“这个贪,早晚要将自己吞食。”。

“噬身之蛇?”。

“因贪念而生,因贪念而食,因贪念而终。一个早铸好的圆环。”。

雷声作响,枯叶震为碎屑缓行在空中。错觉吧。空气如水般稠密将残叶悬滞其中,每一次震响,水面抬高一分,残叶便升高一分。

“竹子结实吗?”。

“结实?结竹米。”。

“是凤凰食。寒冬,竹鞭将死,开花结实乞留一种。引凤来,食米化冰延喘过冬。”。

“凤不至呢?”

“竹子开花便是倾尽所有,安求其能结实。竹生薄土之地,只等荫来的新竹盖过旧竹,任人自去说道了。”。

“所以呢?”。

“见过竹米吗?”

“没,只见过竹木开花。”。

马骏将收于肋侧的那只手抬起,“竹米嘛,和草籽一样的。”,翻手展开手心,其中有七八粒稗谷状的种子。

脱过种壳的种子比米粒要小,但晶莹饱满。

“杂粮酒比之纯米酒更为甘冽,因为糟粕因为是蝼蚁,才要去升华,才有可能超脱,才会见到……”。

手心攥实。

支撑身体的那只手臂断掉了,同朽木一样折断,仰倒在粉片状的枯叶上。

“死了?”。

“老子还能喘气。送你了,记得水旺之时来救我。走了。”。

马骏看着天空,伸直的手臂前端正缓缓落下。手臂又断了。他正在枯败,像隆冬之竹在弥留之际吐芯乞求一线生机。

“知道了。”。

如果我真是你所望鸾凤。

秦修思索着回应道。

很香。

酒。

秦修不自觉地舔了一口嘴唇。

“真要命呐。”。

马骏的手握成拳头落在沙子状的碎叶上。指缝中溜出的水滴在碎叶中塌成半指节深的水窝。是很晶莹的液体,透亮,无色。

“见了两面的人都敢托身给命,你也真是……”。

秦修略一抬腿却终是坐下。很浓烈的香味,让秦修不禁将身体向前倚靠在膝盖上。

想喝。

这种香味欲罢不能。

但若喝下去,是否就是将未然转为必然,承认自己是他所谓的凤凰并将他所愿依他所想去实现,活在预言中将冥冥所有去实现。被记录,被一种玄虚之物放在莫须有的时空一隅。

秦修回过神,手指已然触及那方水洼。

冷。

指尖肌肉收缩的震颤传到了心脏,心弦在颤动。

“别害怕啊?”,秦修笑着自语道。

脊背渐渐绷直,“清醒了。”,血一样的腥味传入鼻腔。

“刚才是怎么了?你就不能乍尸爬起来说说你搞这些事儿吗。这东西刮骨穿肠。”,秦修看了眼飞霜状的天空,也许是春雪吧,真滑稽。

“还好我没喝。”。

炎凉到底是什么?求仙求玄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等一下,等一下贪好了。真是怕。”。

枯竹像在水中浸泡过悠久岁月,朽烂般的一株一株倒下。如此缓慢,度过了几个呼吸。悬浮的碎叶在游动,随着一丝丝气流。竹干落地劈散成条片,发出比蛙鸣轻声而低沉的破碎声。

竹木在消亡。

浮尘使空气混入竹木的气味,使酒香更加独特。地面是一种不渗水的木屑,比干透的粘土颗粒还要细小。

空间开始扭曲,空中出现了一个人。

一身白衣的少女。

很熟悉。

秦修起身看向那个面生的少女,嘴角溜出一句,“走了。”。

在犹豫什么呢?罢了。

“秦修。我主。”。

“尨戌让我照顾你?照顾到现在好吗。”。

“当然,”,她半闭起眼将话风扭转,“不好了。我还未成长。”。

“成长?成长成什么样?”。

“长成吾父那样。”。

贪是尨戌所期许的,或许,真的可以。

“那我叫你贪好了。咱们先在这里待一年,好吗?”。

“待多少年都行。”。

“那走吧。对了,马骏怎么了。”。

“我的真名不该让他叫破。他咎由自取。”。

“没事,走吧。”。

看向少女的眼睛已然移开。

她的眼不能忤视。

是天性上的,鼠畏惧蛇,鹿畏惧虎一样的本能。

是源于血液吗?

又怎么会?

“会的哦。”。

她知我所想。

真的很危险,小小只不好吗?

眼角偷瞥见少女微笑的半张脸,像画中一样。只是该走了,趁气氛还未变化。

谷中再无他人。

尘埃如雪般安然落下,谷中平静的像隆冬的湖面,将生机掩埋。

黄昏使得山谷笼罩在阴影下,世界则是在明与暗之间。

影中存有一方更为晦暗的影。

那影子走到散成沙土的马骏身边,抬手,手心居下。水洼中的液体聚成团凝成一块蓝色的石子,又像一粒种子悄悄落入地面。

“迎风而生,顶天立地。”。

地面在生风,枯叶的碎沫卷起化成云,放出雷霆。白云,白雷,之后是粉色的火焰。

“等你成精了,我还当你爹。”。

“臭小子。”。

影子听着风声。

“还不走吗?等我给你磕头吗?”。

如果风中能有这一句该多好。

影子隐于阴影,在等这一句,等了好久。

次日,谷中生一七节孤竹,竹下流一清泉其味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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