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雨声的放大器,本来显得有些淅沥沥的小雨落在那雨棚与防盗网上却是发出了响亮的跌落声,相比那郊外落进杂乱树丛的沉闷,城市里的雨确实吵闹许多。
但与之郊外那毫无规则去束缚的生命相比,低头匆匆赶在雨势变大前回到家里的人类却又安静许多,他们即便是在街道两旁擦肩而过也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他们只想快些回到家里,就连街道上溅起雨水的汽车在他们加快的步伐下都相对显得慢了几分。
但也有人并不着急于在这个雨夜里赶回那在钢筋水泥之间属于他们自己的一隅之地。
或许沾染在裤脚上的污泥不值得俯身擦去,又或许那打湿了西装外套的雨不足为惧,这位头发滴答流着雨水的中年人只是漫步在街旁,那早已弄花的眼镜下看不见他的双目,但疲惫的身躯暴露了他此刻的身体状态。
街道旁的居民楼安装着参差不齐的雨棚,这导致他一会淋到了雨而一会又只能感受到夜晚的寒风,不时颤抖的身子看上去真是可怜极了,就像是一位职场失意的倒霉蛋。
而一旁路过的行人也不全是漠然离开,有几位还是侧目看了看这奇怪的中年人,可发现奇怪的不仅仅是他这样一副落魄的样子,还有他那手中的雨伞——明明有着伞,却偏偏反握在手里不去打开,这才是最奇怪的。
而且观察再仔细一点的话,你又会发现这把伞好像还兜着什么东西,让伞骨有些突出形成了一个不太正常的形状,像是一根粗棒。
中年男子喘着粗气,看得出来他在到达这条街道之前经历过一次持久的奔跑,对于他这样一具油腻的身体来说或许已经是极限了,有几次喘气都差点让鼻梁上的眼镜架子滑落。
“甩.......甩掉了吗?”
又或许没有甩掉,每一辆呼啸驶过的汽车都会让他神经一紧,生怕是一辆来自安全部门的车——好在都不是,毕竟安全部门的警车一个个都开着刺眼的警示灯和扰民的音响,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动静。
但即便如此,中年人还是表现出了一丝紧张,万一他们这次没有像以往那般高调呢?不过好他已经来到了这城市较为边缘的地方,再忍耐一下,或许就能摆脱这些警察了!
他的自我安慰,像极了那些犯了错的小孩子,以为只需要躲好就能洗脱自己犯下的错误——这样的场景难道不是只出现在游戏里吗?网络和游戏没有记忆,可总有人认为现实生活也没有记忆。
那西装外套下是一件死板的白衬衣,大概是雨水浸湿的缘故,那外套也逐渐掩盖不住它下面到底有着什么了——一滩血迹,被雨水稀释之后开始沿着打湿的衬衣朝着那一排扣子处蔓延。
中年人真的很后悔,他不该这样做的,真的不该。倘若当时有人阻止他一下,就一下.......可惜没有人,这位临近崩溃的男子将自己的苦闷发泄了出来,导致了一场惊动城市的悲剧,然后就是亡命之旅,朝着城市的各个角落逃走。城东,城西,城北。城南.......亦或是躲进即将关门的商城,在此之后又是一次奔逃,最后来到了这座城市的这条街道。
好样的,总算是有一家开着店门的商铺.......中年男子看着前方不远从一楼某处卷帘门**出的光,很是兴奋地加快步伐走了上去,可等到他来到这门口时才赫然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商店,这居然是一处教堂?
一处挖空了三层楼房隐藏在这七层楼高的居民楼里的教堂,那在两侧排列整齐的木质长椅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圆润的光泽,是一些经过工业加工过的劣质产品,也不知道这些长椅的表面打了多少抛光剂。
“呼.......教堂,吗?也好。”
中年人又退后几步看了看在这教堂入口旁边的两个卷帘门上挂着的招牌,一边是“幼儿外语早教”而另一边又刚好是“人类乐园幼儿园”,好巧不巧啊!这不是准备搞个幼教一条龙吗?可偏偏中间夹着一个教堂,一个不知名也不知出处的教堂。
湿漉漉的右脚一踏进这干净的教堂地板,中年人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自己那快要溢满出来的罪孽感——不只是弄脏了这里的地板这么简单,还有自己在太阳还未落下之前干下的事情。
“若欲祷告,请先将雨伞放在门口左侧的收纳柜上。”
清冷的女声从左侧第二排长椅处传来,中年人摘下眼镜露出倦意覆盖的眼眸看去,是一位披着黑色头纱的修女,只能看见上半身的背影,看不见她那正面的样貌。但从声音听来,是个年轻的女子,这不免让男人好奇了起来,这年头还有如此年轻的修女实属难得一见。
现在的人们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疲于奔命,敢拿自己的青春年华奉献给虚无缥缈的神袛,这位年轻的修女自然而然成为了当今世上新生的生命里的一朵奇葩。中年男子还能想起自己侄子过生日的时候说的话,他也不过是一位被金钱塞满了脑子的可怜孩子罢了,在那次生日宴会上所说的“奋斗”和“努力”都显得那么的无力且虚伪。
到目前为止,所有声称是为了梦想而进行的战斗到最后都不过是为了钱罢了。
这样想来,这位年轻的修女还真是值得他去敬佩。
这个教堂虽然所处地有些偏僻,而且外面除开那嵌在居民楼第三层空调外机附近的十字架外真的看不出来这里居然会有一处宗教地点。怎么说呢,虽然所处简陋但这里面倒是装饰齐全,男子所有能想到的跟教会有关的东西在这里都能寻找到些许踪迹,而门口的收纳柜也很是贴心,还专门放着鞋套和放雨伞的筒子。
只不过.......当男子不紧不慢把那鼓囊囊的雨伞放进筒子里时,也发现了些不太对劲的地方——在那收纳柜摆放鞋套的地方旁边,显目地写着一个标识:“枪械存放处”。
枪械?
他瞳孔一缩,猛地看向那边坐着的修女,那她的背影依旧端正的坐在长椅上,依旧只是面向摆在两侧长椅中间走道最深处的雕像,看样子无心理会这边门口的男子。
不过是自己在吓自己罢了.......中年人自嘲一声,把鞋套穿在了污泥布满的皮鞋上,只要神袛不嫌弃自己这般突兀的来访,那坐在这里的修女应该也不会嫌弃一位脏兮兮的家伙走进这块地方吧?
有些心虚地沿着走道来到了那位修女所在的长椅旁,这时候的他才看清了这位年轻女子的面貌。他不敢喘气,因为这位侧头看过来的修女是那般的圣洁美丽,就像冬日初生的纯冰,淡漠里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就跟她现在神圣但又冷漠的外貌一般。中年人生怕自己的一些言语惊碎了这样一块美丽的冰,以至于打消了坐到她身边的念头,找了一处别的地方坐好。
但在把手脚都收敛好后,男子的目光还是忍不住放在了修女身上。她是那么的迷人,仿佛一颗尚未经过世俗打磨过的宝石,保持着纯真在此刻完美地展示在自己面前。他打赌,自己这一生见过的修女无论是在生活里还是在那电视屏幕里,都没有这位所展现出来的这样美丽。他迷了神,浑然忘记了自己是为何要走进这样一处地方,这般鲁莽的行径不像是进入一处宗教之地参拜,反倒像是被恶魔勾住了魂魄,在不知觉的情况下为之倾倒。
“这位先生,外面的雨很大吧?”
“嗯嗯......在说我吗?对对,外面确实很大的雨。”
男子那慌神的言语里夹带着些许惊喜,看样子能被修女主动搭话是他的荣幸。就在他准备开口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修女起身来到了最前方的雕像之下。那里有着一个木制讲桌,上面摆着一本封面老旧的教会用书,而其旁却出现了一个很不符合教堂这一形象的收音机——这不免让男子更加感叹这时代进展的同时,工业也开始腐蚀最为纯粹的信仰。
修女右手食指轻轻按下一个按钮,那老式收音机便开始运作发出呲呲的雪花屏闪似的声响。也不知道接受到了哪个频率的信号,反正到最后修女没有继续调整而是安静地走回了刚刚的位置,样子还是那样冷冰冰的,像是亘古不变的冰川一样,让男子那本有些紧张急躁的心也随之冷冻下来,平静了许多。
两人没有再进行任何对话,左右长椅之间只存在那收音机接收到的频道信号。也不知道是雨的影响还是街道地区偏僻的原因,这玩意硬是响着杂音响了好半天,没有任何人耳可辨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直到教堂门外一辆汽车飞驰而过——那车轱辘激起的雨水正在告诉他们,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已然从淅沥沥变为了哗啦啦,如同儿歌的声调升高一般。
“呲呲——这里是曼尔顿市城市热线——呲呲——咳咳,信号有些不好还请各位听——呲呲——我们在这里宣布一个紧急通告,今天我市三号写字楼发生一场惨绝人寰的杀人事件,其凶手现在仍在潜逃中,望请各位注意安全并依照下面述说的犯人特征进行对比——呲呲——中年男性,黑西装白衬衣并带有一把泵动式霰弹枪,据幸存目击者讲述应该还带着一把黑色雨伞,希望各位尽早回到家中,我市安全部门将出动警力尽可能快的抓住凶手,倘若有任何线索请致电——呲呲,呲呲呲........”
收音机突兀的播报让这个有些空荡的教堂热闹了一个短暂的时间段,里面有些信息因为信号不佳的缘故而被杂音掩盖。那边头发还滴着雨水的中年男子慢慢低下了头,他自己清楚那广播里说的是什么,也清楚他们想要追捕的人是谁。等到那广播频道只剩下杂音,修女那若有若无的笑声让中年男人的心紧了一下。
她看出来什么了吗?男子回头望向自己放在筒子里的黑色雨伞,那里面兜着的东西是那么的可怕,就是因为那东西的存在自己才有能力发泄怒火,但现在回望却是后悔万分多么希望他自己从未通过非法途径获取过那玩意——没有那把枪,自己此刻大概还在家里陪着自己那或许不怎么漂亮的妻子一同晚餐。
“这座城市的夜,真是危险。”
修女说道,像是在对刚刚广播通知做出评价。男子也是跟着附和,表示这座城市自打被抛弃之后就越来越乱了,装作自己浑然不知那位凶手一般发表了一大串意见,也都无非是抨击那些压榨着职员们的老板以及越来越可悲的生活环境等等。从他的角度出发,说这些也无可厚非,只不过这样的呻吟能得到怎样的同情那又是另外一码事了,至少在这位修女面前她似乎根本没对此抱有任何同情的意味在里面,只是眨着她那漂亮的蓝色眼眸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先生,你似乎忘记了些什么。”
修女的话又让中年男子的动作僵硬了起来,他那做贼心虚的样子滑稽极了,在这教堂的地板上滋啦出磨牙的声响——那是他的皮鞋磨破了鞋套,鞋底橡胶在阻力很强的地板上刮出的响声。
“你看上去很不自然,是有什么心事吗?”
修女的黑发在那头纱之下搭露出几缕,有种禁欲的美。她也看出来这位来客心事重重,换个角度想哪个来到教堂里的人会没点想要倾诉的事情呢?中年男子慢慢起身,踩着磨破的鞋套来到大门口,从那变形的雨伞里抽拉出自己作案的武器,并将它放在了那标识语指明的区域。一把霰弹枪,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收纳柜上,平常得不像是位不速之客,但是上面沾染的点滴血迹却是让整个教堂多了分不详的气息。
“哈哈哈,有的,肯定是有的。”男子放好枪支,挤了挤身上衣物的雨水尽量让自己整洁正式一点,“我能向你忏悔吗?亦或是说向神?”
修女扭过头来,看见了那把霰弹枪也看见了男子那被血染红的衬衣。他那有些肥胖的身子把扣子绷得有些紧,看上去平凡无奇甚至有些憨厚的外表下,谁又能联想到就是他干下了之前震惊了整座城市的杀人案?
也难怪能潜逃这么久,没有特征容易混入人群的凶手是最难追踪线索的了。在那三号写字楼的第四十二和四十三层,他居然拿着这把枪屠杀了包括自己上司在内的十二人。十二条生命就因为他那平时间积攒下来的怨气而被屠戮,让他在这里留下自己的这条命也完全不过分。
这不是神允不允许的问题,现在摆在她面前那就是她不允许。
“我这里没有供你忏悔的场所,倘若你真的想忏悔,那请坐到我身边来吧。”修女的声音还是那么清冷,男子那脸上挂上了笑意,他觉得自己总算是得到心灵上的解脱了。你看呐,主和他忠实的信徒都会接受他的忏悔,那自己又何罪之有呢?反正也逃不出这座城市,在此之后再被逮捕也算是能有所放下一些东西了。男子想的很简单,他进入到这块地方也正因为这种念头,如今能得到这样的答复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请问这样可以吗?”
他坐在这位修女身边,看样子有些拘谨,或许是那种已婚男性的本能在抗拒着他那想要凑得更近的欲望,只不过这样的克制更像是一位临死之人的挣扎——在这位修女眼里就是这样的挣扎。她已经从自己的座位旁握住了一把手枪。那把枪全身银制,在那扳机上面一点空间里还刻着隐晦难懂的字符,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或许只有她自己明白了。这是她随身携带的东西,在这座城市里她已经习惯了有这把枪的陪伴。
“闭上眼睛吧先生,我想——主会原谅你的。”
男子顺着她的意思缓缓合上眼睛,这样带来的漆黑视觉让他的手里还不安地捏着自己早已脏乱的眼镜。闭上眼睛坐在这教堂里的感觉真的跟在之前那些装修华丽的教堂不一样,门口外吹进来的雨夜的风让他后劲发凉,全身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直到修女那呼吸离近他才明白这种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害怕。他在害怕什么?
“这样,就可以了吗?”男子的声音开始发出不合调的颤音,修女也侧身坐好慢慢抬起这把银色手枪,将枪口对准男子的脑袋。
“可以了,现在你可以忏悔了。”
随后便是冰冷的枪口抵上他的脑门,男子这才明白自己因为什么而颤抖——那门外分明没有刮起夜风,到最后才知晓那股寒意原来是来自于修女的杀意。
所谓的“忏悔”,原来是这样一码事吗。这是枪口吗?多么可怕的触感,他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不是枪,但也不敢睁开眼睛查看确认,就这样双方都沉默了几秒钟。
砰——
“.......愿主保佑。”
短暂而又沉闷,脑袋里迸溅出来的组织液不受控制的飞溅到修女的身上,在那以黑为主色调的长裙上留下些不干净的东西。手枪慢慢收好,修女起身在那讲桌下掏出了一部手机,很是熟练地拨打了一个电话。
“你可以来一趟吗?”
简单利落的一句话,然后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