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内,一切都被定格在了原地。匆忙的护士,暮气沉沉,颓坐在椅子上的病人,神色焦急,正与医生询问的家属,疲惫不堪,但仍一丝不苟为病人诊断的医生,在缴款台,因些许医药费和护士争吵不断的西服男子,守在病床前,捂脸悲伤恸哭的年轻女人……甚至连他们交谈时,不小心喷出的唾沫星,都凝固在空中。阳光被凝在半空,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阳光中的尘埃,默默地停了下来。
时间,好似一下子卡住了,吵闹喧嚷的世界,蓦地安静了下来。
我步伐轻快地走在其中,比起刚刚来医院的时候,我的心情可是相当轻松愉悦。
其实,之前,我一直都很反感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使用这份与身边人格格不入的特殊能力,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只有在和那位「单纯质朴」的议员大人商讨的时候,我会偶尔用一两次,来揣摩他的心思。
不过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那么多心里包袱,就更没必要刻意规避这种不用白不用的方便能力。
方才,在病房里,一不留神,和那位不知道姓甚名谁的老人家聊得太久了,一看手机,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就快要赶不上下午昕奈的比赛了。
当时,在病房内,我没有犹豫,立刻使用了能力,凝住了时间。
走之前,我还不忘朝那个意气相投的老家伙,比了几张臭脸,骂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脏话,便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看着老人那被定住的和善笑脸,我就笑得比他还高兴了,老混不吝的家伙。
至于老人三句不离的那个他家孙女,我倒是没啥多余的念头,只是稍稍有点羡慕她。有这么一个愿意挂念她的长辈,想必在家里也一定是那众星捧月的掌上明珠。
一定会活的很开心吧。
我带着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走出医院的大门。刚走出大门,那强烈的光线色彩便迫使我不得不眯起眼睛。
我曾经在小说和电视里,或多或少见过世人想象中的静止世界,无一例外,几乎都是灰白暗淡,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整个世界,宛如死了一般。单调死寂得几乎能把人折磨疯。
但此刻,我眼前的世界,和那些猜测幻想大相径庭,除了那份寂静以外,整个世界,是五彩斑斓,浓墨重彩的。
行人们如置身画中,一动不动,麻雀挥动翅膀的刹那,亦变成了永恒。在他们,它们的身上,有无数根色彩鲜艳的细线,从遥不可及的天上垂下来,像提线木偶一般,挂在他们,它们身体各处。
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些细线的时候,它们还只是淡淡的一丝。浅淡,飘渺,好像被强风一吹,下一秒便会消失不见。
随着我使用能力的次数越来越多,见到这些线条的次数也越加频繁,它们的颜色逐渐变得愈发鲜明,原本模糊的线条也逐渐变得清晰可见,散发着显眼的光。
那些线虽然一个两个不怎么亮,但是成千上百地集中在一起,就像夜晚里的一盏高强度白炽灯,格外刺眼,盯着看久了还会弄得眼睛发涩疼痛。
线条的颜色也千奇百怪,有低沉阴暗的黑色,灰色,也有看起来就让人内心舒适的橙色,红色,还有一些异常诡异的色彩,用语言完全无法描述出她的奇特,就这么不伦不类地夹在其他颜色中间。
为了区分那些线,我在背地里给它们按照颜色分了个类,分别是观感不佳的冷线,卖相极好的暖线,以及最为诡异的异线。
由于只要我主动去触摸那些线,就可以顺藤摸瓜,将线的主人所有经历过的事,以及他曾遇见过的人的所有记忆,全都收入囊中,我也想过,那些线的颜色,会不会就是这个世界所谓的神明,对世间善恶的主观评判呢?
不过,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我自己否决了,因为无论我是触碰了黑色的线,还是橙红色的线,它所呈现出来的事与记忆,都杂乱不堪,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毫无逻辑性。
有些看上去就让人望而生畏的冷线,而其主人,却是一个谦谦有礼,让人感觉与他相处,如沫春风的……「好人」,而有些好似很不错的暖线,里面包含的故事,恶心到让人忍不住想狠狠吐上一通,对其主人不由得起了些许憎恶与反感。
自然,也有暖线的主人,是个实实在在的善人,冷线的背后,是一大堆血淋淋的残酷故事。
异线与暖线,冷线混在一起,没有任何差别,同样承载着一个可好可坏的故事。它们的颜色,没有任何的意义,就好像……好像只是哪个人贪图方便,用好认出的颜色,在随手涂鸦。
我漫步在街道上,一个瑰丽恐怖的缤纷世界,就这么呈现在我面前,宏大而又渺小,质朴而又玄妙,不可言述,即使我已经见过了很多次,依旧微微失神。
对于世俗意义上的神,我从一开始,就抱着一种很矛盾的态度。
我不相信所有宗教里的神,不相信所有人们带着主观意愿,所创造出的那个神,更不相信在他们口中如此伟大,近乎全能的神,只因人的几句祷告祈求,便大发善心,下凡来帮助人。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抛开那些人们为了寻求自我安慰而创造的名为「神」的形象,我自己其实是一个很愿意相信那个「神」,真实存在的人。
我自己就是从别的世界,转生到这个世界,我在这个过程中,见到了一棵树,一棵宏伟壮观的,类似树一样的东西。若真实树,那么一定有栽培它的存在。
我认为,那个「神」,本就应该是个对世间万物漠不关心的家伙,ta没有人为规定的善恶之分,所有事物在ta眼里都一视同仁。
或大于山岳,或卑如蝼蚁。
人总是幻想着,自己是特殊的存在,幻想自己是神的子民,幻想自己是神的造物,以此来获得自己高于其他生命的优越感和满足感。
你看,神只偏心我一人,神只注视我一人,就连我的模样,都是和那神一模一样呢!就你个低等生物?也有脸出现在我脸面?
人在洋洋自得,沉溺于自欺欺人的幻想中,殊不知,若有真「神」,就连这种愚不可及的行为,都不会引起神的半点关注。
举个例子,在平时,一个行色匆匆的人,走在路上,他是听不到脚边,一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蚂蚁的挑衅,他没功夫,也没时间在意。但若是一只不够,那两只?三只?三万只?三亿只?人或许会被蚂蚁的奇怪举动吸引,多瞥了它一眼,但终究还是离开了。
反是那些顽劣的孩童,见了这么多的蚂蚁,倒还会童趣大发,用尿把蚂蚁窝全部冲塌,送它们一个株连九族。
我看了眼身边红红黑黑的线条,心里有些感概。
若真有神,或许我的猜测会是最贴近的吧。
为什么?
那些意义不明的线条,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那些如同孩童涂鸦般的线条,不极有可能,是那个「神」的手笔吗?
突然,我好像一下子醍醐灌顶,一团一直环聚在我一段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迷雾,终于散开。
原来,在那次车祸事故的前一刻,有个温润好听的声音,曾提醒了我一句「危险,小心」,而后面一句话,不知为何,被我莫名其妙地遗忘了。
直到刚才,我才蓦地想起来。
那个声音,好像就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似乎在与我叙旧:
『对了,好久不见。下次,就该换你了。』
声色清朗,语调柔和,是那种第一印象就很不错的声音,让人下意识觉得,拥有如此声音的人,也应该是个很好说话,性子不急不躁的家伙。
我不寒而栗。
…………
…………
眼看着学校的大门就在不远了,我便心念微动,解除了能力,时间的齿轮,再次转动起来。
安静的世界,一下子又变得热闹起来。鸟雀吱吱喳喳的叫声,轰鸣作响的引擎声,以及学校里,那些朝气蓬勃的加油打气,与谈天说地的笑声。
我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我熟悉的世界,心里少见的有点暖意。
走过大门,再走上几层,便可以近距离居高临下地把整座操场,收入眼中。
这所学校的操场设计,是复叠式设计,整座操场是一栋独立建筑。底层,也就是一层是一些类似足球篮球,和跳远这些运动项目的使用场地,二层则改为图书馆。三层,顶层与教学楼相连,构成一个整体,三栋教学楼和一栋实验楼,把整座操场呈「回」状包了起来,使得即使站在教学楼的走廊里,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操场上的任何风吹草动。
此外,只要学生想要运动,走上几步路,就可以直接到达三层操场上,设计属实很银杏。
昕奈的比赛还要过一会才开始,我在四栋教学楼的走廊里,选了一个最适合观赛的位置,身体前倾,不再刻意挺直身子,全身放松,微微伛偻地靠在走廊的外墙上。
秋日,下午的阳光难得足的吓人,但没有任何让人烦闷的燥热感,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缕缕的惬意和温暖。
一股凉风,徐徐抚过,吹乱了刘海,一小簇发丝,随风飘起,弄得我脸痒痒的。
看样子,过几天得去剪剪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