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黑佛伦斯的傍晚像一场即将开始的聚会，学生们正熙熙攘攘离开的时候，一节临时魔法理论课程即将进入尾声。
只有两个人的教室里，黑板上画着密密麻麻的魔法阵和看不懂的公式。其中一个人是不修边幅的年轻男子，他正靠在讲台上拿着几张纸快速翻阅着。
“爆发系的瞬发魔法擅长把魔力集中在一个点上，追求一次性爆发的威力，爆发以后很容易陷入魔力枯竭的境地，而平稳的增幅系魔法着重利用魔力的‘势能’......”
除他以外这节临时课堂的另一个人，一个身材单薄女孩，外表的年纪大概只有十五岁左右，身上穿着帝国中央中学深黑色的制服，银蓝色的长发被她随意地绑了一个马尾泼洒在脑后。湛蓝色的瞳孔深邃而明亮，仿佛里面能容纳广阔的星空。
“说到两种主流流派，阿瑟教授，你认为如今主流的两种魔法释放方式里，哪一种更占据优势呢？”
“我个人倾向增幅体系吧......伊文你感觉你这篇《通过多术式咏唱对魔力势能积累的影响》如何？”教授又放了几页，说道。
“嗯......勉强过得了评议会？大概。”
坐在课桌前的娇小女孩随意地回答道，可能由于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的缘故，伊文的坐姿显得有些懒散，一只手撑着耷拉着的脑袋，要是负责照顾她平时起居的塞拉看见，肯定免不了一顿说教了。
比如“不符合贵族的形象”，或者“有损家族的脸面”，“不尊重老师”之类的，公爵家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
幸好教室内的两人都不是那么刻板的类型，其他人自然没有可能知道的可能性。
“要是能结合两种释放方式的优点就好了......”
少女略带遗憾地说，她对她仓促完成的毕业论文完成度和立意并不是很满意。
突然间，伊文感觉到阿瑟打到她身上的目光发生一点微小的变化。如果拿相似的比较，应该联想到一种情妇看情人的眼神。
他分明想说“哪里有这种好事？”吧。
伊文了然，继续对他说：“魔法的探索里，应该有超绝的想象力啊，阿瑟教授。不要被技术的枷锁限制了头脑呀。”
教授挑眉，说：“所以说，你用这种临时写的论文论文来敷衍我们学校？”
“这属于不可抗力啦，我也知道我还有很多麻烦事要处理。”
阿瑟心知她家的情况，又翻了几页论文，然后把它们放在讲台上，叹了口气。
“你一定要走吗？你走了以后学校里又要寂寞不少了。”
“有些人要我今天之内要离开帝都。”
“可别拿这种理由来搪塞我。”教授咂咂嘴，一脸不信的表情，“对你来说想留在公爵府里不必花太大力气，再说，要是你想留下学校方面也会帮你的。根本是你自己想出去吧？”
“嗯......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学校和家里呆得有点厌烦了，想出去随便走走。”
看着伊文一只手撑着脑袋随意的样子，教授只得独自叹惋。
“那个关于魔导流和魔力场的课题也不打算继续了吗？据说上面的人都看好你的论题，至少结题后再......”
“不做了——剩下的就交给教授你了——”伊文耷拉着懒洋洋地回答，她的手臂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像一堵坍塌的矮墙，脸已经快瘫到桌面部分了。
“好吧......以后我会定期提醒你项目进度的。”
教授的口吻里有不加掩饰地惋惜，惋惜归惋惜，倒没有说什么劝说的话。
因为他深知这位公爵家的二小姐表面上容易相处，性格随和可爱，但内心却扎根着难以想象的固执，再怎么劝说也无法轻易动摇她的决定。
有价值的对话就此走向了尾声，沉闷的钟声便响彻了整个教室，窗外已经一片橘红，夕阳染红学院钟塔的全部。
这是学院的清场铃，铃响十五分钟后将有设定好行动模式的魔导人偶进入清理教室，打扫卫生，排除异物——各种类型的。
人力清场的效果不尽理想，学校开始使用变相催促着校内逗留的人离开的另一种方式。
“时间差不多了，伊文同学你也回家吧。”
“我刚刚毕业了，教授。今天起我不再受到校规的制约。”
“上次我被那些铁皮混蛋抓到，失手把人偶打坏了，所以......”
教授装作一副深恶痛绝的表情，放弃了继续闲聊的打算，他清了清嗓子，挥了挥手，讲台上的黑板擦像被无形的手抓住一样浮起。自动把黑板上的字迹擦干净，然后装作郑重其事的样子对女孩说。
“二年级生，伊文德尔小姐，这个学期我的最后一堂古魔法学概论的全部内容就到此为止了。请问您还有什么疑惑问题吗？”
“没有了，您的课程令我受益匪浅，十分感谢教授的教导。”
对面的女孩也郑重其事的起身，遵照学生手册的规章对教授鞠躬行礼。在传承下的礼仪中，也代表着两人的师生关系正式走向了尾声。
毕竟，伊文表面上的身份还是一个普通十五岁中学生，尽管教授没有把她当作学生看的意思，在形式主义盛行的科特维特，传统教师的形式他不得不遵守。
“很抱歉，我们不能为你准备一个隆重的毕业仪式。”
他真诚地说道。
“没关系，不必麻烦大家。”
公爵家里的继位权力争夺他也略有耳闻，伊文的天赋虽不属于顶尖，也算得上优秀，本来所有人都认为她即使无意争夺继承人的位置也能在公爵家里有足以自保的地位。
可出人意料的是，上周突然通告了将她外派的指令，公爵家内部斗争的结果不言而喻。不过，这位二小姐能在一周之内完成所有课业还有毕业论文，也足够说明她的能力了。
又或者，她早已预见了她的失败？答案恐怕永远藏在她的心里。
“保重。”
“别这么严肃嘛，教授。我们又不是葬礼上的两只乌鸦，继承人的位置更适合我的兄弟姐妹们，以后我会寄照片回来的。”
教授看着伊文离去的背影，对一位才华卓绝的少女因为世俗的束缚无法走上继续深造的道路，再次发出一声惋惜哀叹。
而她本人却对此却表现不以为意，像平常放学一样离开了校园，也许对于她的学术上的造诣，她更在意她策划好的旅行吧。
帝国的学院群位于商家们抢破脑袋都得不到的繁华的地段，黑佛伦斯的晚上城市热闹得宛如白昼，拥挤的人流像街道中奔腾的小溪。少女解开绑着的马尾，让长发垂至腰际。穿过街道，走进同样位于繁华地区，灯火通明的洋馆中，这是公爵在帝都留下的供给在当地求学的子女们使用的公馆，不过今天以后，她便没有资格再留在这里了。
伊文顺着走廊，走进她的房间中，傍晚昏暗的阳光穿透过洁白的窗帘洒在名贵木材制做的地板上。少女的房间干净而整洁，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简朴，只有一张桌子，几个柜子，一张床而已，就好像即将搬家的人提前清空了一样。
还有一个华贵的四四方方的小旅行箱摆放在房间角落。
她激活魔导灯，换下学院的制服收进衣柜里，然后坐在没有床单的床上摇晃着她的小脚，静静地等待。
过了一段时间，门外响起了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敲门的人力度把握得很好，能让屋子里的人听到，又不会让里面的人因为被打扰而感到反感，来者受到过专业的训练。
“请再稍等一下，很快就准备好了。”
清脆又柔和的嗓音从少女的口中传出，回荡在空荡的房间里。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缝隙，然后再缓慢地推开。伊文走出门，一袭女仆长裙的高挑金发少女在门外等候，年龄大概比伊文大四五岁的样子，她先鞠了一个躬，主动拎起大小姐手中的旅行箱。
“陌生的面孔啊。”
伊文说道，同时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这个从未经过的新女仆。她两手叠在女仆群上，气质端庄典雅，动作表情修养都不可挑剔，可是伊文看着她，却又好像看到了一把未出鞘的利刃。
“初次见面，大小姐，从今天起，我是新负责专门侍奉你的女仆。”
少女的声音温和而沉稳，令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一些虚构作品里完美潇洒的从者。
“塞拉呢？”
“她被公爵大人调给其他人了，她的工作由我来接手。”
“他们这么着急着要我离开吗？我还想和她道别......没办法了，你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几天前刚任职公爵府，名字夏洛薇瑟，大小姐，您可以称呼我为夏洛。”
“诶，夏洛？”听到她的名字，伊文想到了什么，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致，“你是夏洛薇瑟？平民出身，前几年帝国魔法学院称为「帝国未来的明星」的那个天才毕业生吗？短短时间就拿到了正式魔法使的证书，居然来公爵家做起女仆了吗？要是那些学院派的教授们和你的竞争对手们看到你如今的工作不知道做何感想。”
“咳咳，还请大小姐以后别这样称呼我。所谓的‘天才’只是某些无聊报纸的炒作，并不是实至名归的称号。”
夏洛脸色微红轻咳一声，接着正经回答自家大小姐的问题。
“学历越高薪酬越高这点，目前无论在哪个行业都适用。一个职业的价值可不能被单纯粗浅的传统观念衡量。现在的就业市场前景广阔，人才需求远远大于供给，至少要经过尝试再得出结论。”
两人穿过宅邸狭长的走廊，夕阳打在一扇扇落地窗的影子如同一个个铁栏杆形成的监牢。
“这倒是像学院派会说的话呢......可是你应该知道我的境地吧？我只是一个失败者，如果你决定跟着我，以后你很大概率一直是我的专属女仆了。别说等于你将来晋升的空间几乎被跟我一样锁死了，跟着我这种人的下场......你应该见过不少吧？即便如此你也要差不多埋葬你的前程吗？”伊文眨眨眼，好心提醒她。
在帝国的贵族圈子里，这个年纪的贵族子女都往往开始了有关资源和继承权的残酷斗争中。子女越多，底蕴越深厚的家族，斗争就越残酷，很多那些不学无术的执垮子弟，往往还没开局时就被踢出了赛道，或者在不知不觉在某个竞争者的算计下丢失了性命。
这在这些失败者结局中，这还是比较好的结果了。
这种斗争的激烈程度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当利益足够庞大时，就连血缘间的纽带都不足够牢固。
“这是公爵大人的决定，而且我相信大小姐总有一天会回到公爵府的。”
“这样啊，”伊文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说法，又说道。
“这公爵府不待也罢，如果我这么说呢？”
“这是大小姐的决定，只要我仍然是了大小姐的专属女仆，我便会一直追随着您。”夏洛低着头回答道。
她既然前来迎接，说明她已经做好了决定。
“诶？没想到居然会得到这个回答......塞拉没告诉你吗？其实我离开以后打算去世界各地旅行。”
“旅行？”
夏洛微微一怔。
话题突然间跨过了很大的跨度让她无所适从，大到好像从家族政治斗争到外出郊游一样。
“是啊，有一个......朋友，我和她约好了，世界所有的一切，我们看得见的和无法看见的地方都在变化，我想去......见证一下。”他说。
说到公爵家的二小姐，大家最经常用来形容她的词大概是“随性”和“捉摸不透”，连“天赋秉异”的后面往往要跟着“不务正业”。
夏洛默默地跟着自己的新雇主穿过走廊，一言不发。
其实，在和大小姐初次见面前，夏洛多少从其他同事的谈话中了解过这个即将被说是外派，实际上是家族斗争失败被流放的大小姐。据称她行事风格中多少透露着一种诡异，与其说是斗争失败，倒不如说把即将到手的继承权拱手相让。
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吧？她不可能不清楚这份继承权的份量，她却放弃了，就好像这个年纪纯真的少女心中那一点美好又浪漫的幻想。为了追逐梦想，放弃了一些东西，去追求了另一些东西。
这种行为像那些夏洛敬佩又鄙夷的理想主义者。但夏洛认定这位说出这句看似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话的公爵次女绝对不是这种人。
仅从夏洛和她短短的几分钟内，就能感受到她的彬彬有礼，她的平静和随和，一点没有长久在贵族环境下养成的那种傲气和娇气。更像一个很好相处的漂亮的邻家女孩。
同样，她身上没有属于小女孩的天真和纯真，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恬静气质。
说出来可能没有人相信吧，这种气质给女仆小姐的感觉就好像......大小姐根本不在乎那点权势一样。以她如今的地位，就算她在外面做富贵闲人也没有人敢说她的闲话。
虽然对于这件事不得人知的内幕，天才毕业生的女仆小姐提起了一点小小的好奇。尽管心中提起了浓厚的兴趣，她仍然保持了克制。身为女仆，她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能问，她只能把这个疑问藏到心底，等到有机会找到答案的那天。
“我明白了。请容我做一点长途旅行准备。”
女仆微微躬身，余光随着视线的下滑，捕获到了伊文手中五颜六色，好像着册子一样的东西。
似乎她从见面起一直拿着。
“那么，我们要去的第一站是......”
如果她没记错，这应该最新一期，由卡里德拉旅行出版社发行的刊物杂志，好像叫做《世界旅行》来着......
“领国坦图，北方山脉里的明珠——拉卡莱拉。”
伊文随便翻开一页，朝着夏洛指着上面的雪山图片说道。
“大小姐，这是否......”
“我知道，夏洛。还有比随机更浪漫的选择吗？这可是很难得的，旅行的浪漫啊。”
旅行......的浪漫？可是这种浪漫和旅行有必然的联系吗？她无法理解，她的学院生活几乎与乏味的课程与考试挂钩，跟“浪漫”这个词语根本不着边际。
望着夕阳下大小姐单薄的背影，刚上任的女仆小姐的内心忽然滋生了申请回到本家或者把第一份正式工作辞去的打算。即便没有像学生时代偷偷读过的某些小说中的玫瑰花般的展开，可遇到了貌似不着边际的麻烦的大小姐上司......
代表着她对这份工作未来的期待都化作了未打开的盲盒。
果然，同学同事间的传言都不要仔细验证一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