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伤的男人走进了城郊的厂房。
一进门一股油烟混着焦油尼古丁的气息就呛得他一咳嗽，阴暗角落里的胖子还蹲在地上吃烧烤，铁签和花生毛豆的皮堆了满地，空荡荡的啤酒瓶都滚到了自己脚下，另一边，胳膊缠着绷带的八字眉用他还颤抖的手啃着苹果，他脚下是一地的烟头。
见到他们老大回来了，几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他，这时候眯缝眼也从里边迎了上来，边走边低头看着手里亮着强光的智能手机。
“回来啦老大，咋样了？”
男人捂着自己的胸口，那是刚刚被有熊蓉烙下烙印的地方，黑色的纹路像花茎般爬满了左胸，仿佛被烙铁灼烤一般痛觉迟迟不能消散，而右肩的空洞也被他用身上带着的治疗神具做了个紧急处理，伤口勉强愈合，从外看甚至看不出伤来，可是内部被烧掉的骨肉哪怕倾尽了自己的魔力也没能再生出来。
男人四下扫了一眼先是问道：
“还有吃的吗？”
“嗬，你看这不巧了吗？”
胖子说着把最后一小块肉从铁签子上撸下来吃进肚，铁签落地的声音叮当清脆。
“这不是没寻思您能回来吗？”
他吧唧着满是油花的嘴，声音吵得男人心烦，不过他还是忍下了饥饿感，开始拉着眯缝眼商量情况。
“先和你说，我已经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那个不赦暴君了，但我感知问题很大，等级比我高的和比我低很多的都看不出等级，所以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三阶。”
“这个老八都给你打过保票了你还怕什么？难道你连和他交手都没敢？”
“不是我不敢！我本来已经豁出去要杀他了，结果半路不知道哪跑出来一个天司营的小娘们。”
“天司营还有那么多孱弱的杂役呢，何况原来你们黑天帮不是连天司营正牌执法者都杀过好些了吗？”
组织核心向来以“天”为尊，这点也体现在了组织的命名习惯当中，而黑天帮顾名思义，连天都敢黑，虽是窝藏在地下的帮派，可却是从名字上就体现了其敢与组织叫板的勇气。
“是，死在我们黑天帮手里的组织成员数不胜数……虽然大多是上头的大人们的伟业，但我们帮众向来也是不像道上其他人那样畏惧天司营的。我们这些残党里侥幸活下来的人挥之不去的阴影就只有暴君和他手下那几个魔女、死神之流。”
听到这里眯缝眼再次露出敬佩的神色。
这才对了嘛，也就只得是那种地方出身、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英雄豪杰，才是能带领他们干出点大事的人。
“可这次不一样，那个我没看透等级的人，本来只以为是这小破城里的挂名村姑，可是谁知道……那位，竟然真是天司营的正牌执法者。她掐住我的头，我却连她的身都碰不到，她轻易就破了我最强的魔法，我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在她手里我甚至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男人说着又是捂紧了头，一副吓破胆的样子。
“你说那人，可是个紫发紫瞳，用着紫黑色火焰的年轻少女？”
“你怎么知道！”
“这就难怪了……那人应该不是这儿的本地人，我们在离这百来里的荒郊偶然碰到了她，实力当真恐怖。没曾想她的目的地竟然也是这里啊……”
“是吧！就算不管暴君，有那样的怪物在这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有夺取这里权力的机会了……”
眯缝眼本来就小的眼睛更加眯紧，让人感觉像闭着眼一样道：
“所以老大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要不我们……自首吧？”
老大的声音虽小，却在屋子里引起了轩然大波，胖子八字眉和之前躲在暗处的阴沉男都冒了出来，七嘴八舌地对着他吵了起来。
“你丫的什么意思，不会是被吓疯了吧，他马的哪有事儿马上成了的时候投降自首的道理！”
“老大！你这丧气话说的可有点不够意思了啊！兄弟们跟你混了快三年是找出路的，不是让你往绝路上赶的！”
“抱歉，我不能认同！我已经不想再让她受苦了，不能！”
听着清一色的反对意见，老大胸口疼痛更甚，强忍着痛安抚道：
“兄弟们，静一静静一静，先冷静听我说……”
然而众人情绪并没有因此缓和，反倒愈演愈烈，直到眯缝眼架不住烦，向来说话小声的他扯着脖子大吼一声：
“老大让你们安静没听到吗！”
厂房再次静得落针可闻，胖子“嘁”了一声，把啤酒瓶啪唧一声扔出了门摔了个稀碎。
“老大，可以说说你为什么想自首吗？”
眯缝眼再次换上了柔和的语气。
“没什么，只是我们……就凭我们真的没有希望的……我们太弱了，在组织里那些真正的怪物面前什么也不是……”
老大好像崩溃一般以手掩面，发出丢人的哭腔。
“太难了，实在太难了！哪怕只是要夺取一个小地方的政权对我们这种没有丝毫背景的人来讲也难如登天！何况……何况我也过够了这东躲西藏老鼠一样的生活了！三年了，为了洗白身份我们已经等了快三年，可是成功的日子还是遥遥无期……”
“没错，我们已经等了三年，所以更加不能放过这个绝佳机会，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哪怕有风险也一定要赌一把，这次错过，怕是这辈子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都碰上传说中的暴君了，你还能管这个叫绝佳的机会吗？”
“能的，不论他是谁，都只是个三阶的小子，杀了他不止翻身，更是荣华富贵，我们一众六阶往上的好汉怎么也不能被一个三阶毛头小子唬住，不是吗？”
眯缝眼说着扶住老大的肩膀，像要把他唤醒那样不住地死命摇晃。
“你别逼我，你不要再逼我了啊！”
老大用手一遍遍抓着自己的脸。
“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把我们赶尽杀绝的！我们没有胜算的！对啊，我就是被他吓破了胆，现在光是想想我都腿脚发软，根本不可能再和他为敌了！我已经累了，我不是什么能领着你们做大事的头子，我只是黑天帮混饭吃的一个小喽啰，何况黑天帮都被灭了！我真的不想再面对那种活着时候名字就注定要载入史册里的怪物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老大，你还是不明白情况吗？放过你又能怎样啊，我们又能怎样啊？”
眯缝眼叹息着背过身，在其他人的注视下大步踱步义愤填膺。
“你以为我不知道组织，不知道那帮人有多可怕吗？可我们打最开始就没有退路的，押上一切去豪赌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不然你说说我们还能如何吧？难道要自首回去继续面对那没日没夜，不知何时是头的折磨吗？还是继续逃命，提心吊胆，等不知道多少个三年？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年？”
“我突然觉得……或许自首也不错了……至少，命能保住，能够四肢健全……否则呢？如果被天司营抓到我们会怎样？被暴君抓住我们又会怎样？他教出的一个手下都如此残忍，如果暴君真的出手对付我们……我不想死，也不想像牢里其他人一样，缺胳膊少腿地度过余生。你说得对，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是该结束了。每次进城屁股还没坐热乎就容易被人追杀，大多数时候只得游离在组织保护到的范围外，地狱兽要杀我们比在城里杀个普通人都容易！甚至上个月小白都死在了地狱兽肚子里，谁知道再逃下去我们谁会成为那些畜生的下一餐？”
“可是天牢的环境你也知道，回去了能比外边好多少？不还是要终日与地狱兽作伴？而且我们已经越过狱了，再回去怕不是真要一辈子都待在那里了！”
“那也比丢了性命强！只要进去好好改造，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好，或许还有机会重新做人，重新活在阳光底下！”
“也或许你等不到那天就死在里头，剩下的尸体骨头都一块儿被拿去喂了地狱兽了！那样的人还少吗？”
“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决定要去自首了，如果你们真想逃的话，就自己逃吧，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去自首，但我还是要规劝你们一句，就算你真觉得自己能干掉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三阶的暴君，这里还有他一个以前的手下，实力远在我之上，你们如果还想向着那虚无缥缈的理想前进的话，最好还是另寻个地方吧。”
决定要去自首的老大好像解脱了一般平静，眯缝眼的情绪到此也变回了波澜不惊。
“他问我话的时候，我骗他说我们只有三个人，我、老八和胖子，应该骗过他了。所以你们之后要是想避开追捕的话，可以利用一下这点。”
“不是，关我什么事，你凭什么把我给供出去了啊！”
“我也没办法啊！之前救你的时候就被他看到了，不然你让我怎么说！”
“他妈的那你又凭什么把老子给供出去，贪生怕死的玩意儿！”
“你他妈闭嘴！你当老子是怂才不计代价要回来的吗？要不是老子回来报信，你们赶明儿去杀到市支部让天司营那个撞见都他妈得玩完！”
“行了行了，都别难为老大了，他也有自己的难处，大家兄弟一场，最后就别苛责他了。”
眯缝眼有意无意地拍了拍老大的左胸。
“毕竟我当初也是被天司营抓进去的，我心里明白，老大你其实已经够意思了。”
老大听了鼻子一酸，但很快又别过头去，没有理会胖子“呸”的一声。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回来就是报个信，顺便看看有没有和我一起的，明天一早就走了。那小丫头呢？她上哪去了？”
“别找了，她肯定不会和你一起的，这事儿到头来还真就得你自己去了。”
四顾之后，看着其他三人冷漠的视线，老大有些落寞地点点头。
“你那儿还有镇定药吗？”
“有，但你现在看着也不需要啊？”
眯缝眼带着阴森的笑意看着他。
“需要，我还是心乱，想吃了最后睡个安稳觉。”
眯缝眼听了就不再多问，掏出两片药片递给他，药片下肚，老大看着盯着自己的眯缝眼，想起了他们认识这四年，有些不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也舍不得你，这些年，真的谢谢你了。”
“哪儿的话？”
眯缝眼低头看了眼他不知道哪淘来的新手机。
“当初你不也挺照顾我的吗？在座这些兄弟，谁这几年受你照顾少了？”
“是~”胖子阴阳怪气地拉了个长音。
“我……唉，不能和你们一起了我也很遗憾。就……希望你们以后能，能平安、多活一阵吧，对不起了。”
“没事的。快去睡吧……”
眯缝眼低头有些敷衍地答道。
“啊，对了，当初你也没告诉过我，你是犯了什么罪才被抓进去的，现在都要分别了，可以满足下我的好奇心吗？”
“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他干嘛？而且进了天牢的，谁罪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呢？”
“总该有个主要的吧？像我，虽然干过坏事不少，但直接原因是参与了恶名在外的非法组织。”
“怎么？现在觉得当初那些是坏事了？听着你像是要改过自新啊？”
“这……以后的事谁说得好呢？”
“怎么说不好，我看你逃狱出来这两年就挺想当个好人的，这不让干那不让干，还真以为自己洗得白了。”
“别提了，别提了，被暴君杀出了心理阴影，又被折磨了几年，就没了年轻时候的狠劲了……本来想着在这里，最后杀几个人，以后就不作孽了，结果又见了个像是暴君的人，我就连最后一票也不想再干了。”
老大丝毫没听出对方话里的讥讽之意，一个劲地苦笑着回忆往事。
所以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暴君呢？他还真说不好。那张面孔倒是和两次远远见他时全都一样，可和印象又完全不同，虽然他自己也承认了，但比起自己的印象，面前这人似乎还是太过温柔了。这还是不提交过手的八字眉拍着胸脯保证过那人绝对是个三阶，闻名遐迩被称为人类古往今来少有怪物的暴君，怎么可能才三阶？
不过那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大漂泊太久，这次，是真的累了。
“我是真不想和你分开，感觉你就像我亲兄弟一样了。所以最后才想，听听你以前犯了什么事儿，想着以后有个念想，万一我能混出名堂，或许也还能帮你洗洗罪名……不过你实在不愿意提也就算了……”
“倒也没有，你要真想听我告诉你也不是不行。”
眯缝眼终于收起了手机，昏暗的空间内，狭小的眼睛毒蛇般泛着精光。
“拜恶魔教知道吧？我当初是那里边……制毒的。”
“噗”的一声，老大一口黑血吐在了眯缝眼的脚边，接着掐住他自己的喉咙跪倒在地，眯缝眼却还只是冷漠地俯视着他，脸色带着少许嫌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