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妈妈接到了黎芳的电话,被告知可以去审片了。
“你也要去吗?”她挂下电话问我。
“去啊去啊,”我说,“反正没什么事。”
因为做出了“反正没什么事”的错误回答的我,被妈妈勒令去上学了。
这也是我怀着——不,我带着斯芬克斯的第五天。除了烦人以外,目前没有发现其他不良影响;并没有出现不停地问蠢问题,或者智商骤然下降的情况。只是“烦人”这唯一的问题,实在是有点太烦人了。
“你看,你刚才要是老实说你想去看看,你妈妈说不定就答应了,”斯芬克斯闷闷的声音说,“干嘛又多嘴说那一句呢?成事不足废话有余啊。”
“成年人类的交际都是堆在无数废话的基础上的,”我说,“你还小,你不懂。”
“原来是这样,我记住了。”斯芬克斯认真地说完,然后闭嘴了。
是的,虽然它很烦人,但好在很好糊弄。凡是不想认真回答的事,只要说这是人类世界的规矩就行了。
……不过从养成角度来讲,似乎不太利于这孩子的身心健康发展。算了,反正也不是我儿子。只希望它能快点找到下一个合适的宿主,让我从神烦地狱里解脱出来。
而科洛对于我被斯芬克斯寄生这件事的评价十分简单。
“这东西能吃吗?”占卜师眨眨眼睛看着我问道。
“……我觉得不怎么好吃吧,”我说,“好像没有实体啊。”
“谁问你了,”科洛瞪了我一眼,“我问斯芬克斯。”
我镇定地闭上嘴,捂紧,把斯芬克斯的回答塞回去了。
“那个女人看起来像一团雾。”离开之后,我体内的小狮子这样说道。
“哇,你还会用修辞了。”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东西说出来,”斯芬克斯说,“我看到你的时候,眼中看到的是光。但是看到她的时候,是一团青黑青黑的雾气。”
……哦,她可能真的是个鬼魂吧。
总之再回到周三这一天。白波得知我妈妈的访谈又做完了的时候,比上一次淡定许多。
“这次没来补拍镜头呢。”他说,听起来有些寂寞。
“是啊,因为我妈不允许啊。”
“这次不会再事到临头被KO了吧?”他说,听起来有点幽怨。
“不会,因为我妈肯定同意。”
“那这次什么时候能播出啊?”白波猛地转身回头看着我问道。
“顺利的话……明晚?”我不是很确定地说。
虽然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不过编导妹子和科洛的话让我有点在意。一个说这期节目太难看了,一个说黎芳肯定要被炒了。只不过是让脱缰的访谈回归正常而已,有这么严重吗?虽然她的大部分观众都没有把她的访谈当访谈看……不过我想总能得到主流观点的认可。
“明晚吗?不会到点了又变成白胡子老爷爷交代犯罪经历吧?”白波说,“这半个月我一打开电视就看到那个老头在讲他从小学书法长大卖假画的故事,也是难为他,好不容易混过采访,还要被挂这么久。”
“应该没问题,我想没问题。”
晚上我回到家,看到妈妈好像心情不错,大概节目确实让她很满意。吃饭的时候我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妈妈说,节目不错呀,黎芳也说了明天晚上准时收看。
“好好好,那就好。”我回到房间就群发短信通知了这件事。发送对象是白波、科洛、娜娜,以及等等。
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准时打开电视机的我们,看到的还是白胡子老爷爷的心路历程。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学了这一身的本事,不能拿来养活自己有什么用呢,”老爷爷对着镜头说,深深地锁着眉,淡淡地带着笑,“所以和一个老兄弟搭档,他画画我题字,仿了一些古字画拿去卖……”
妈妈关掉电视机,砸了一只花瓶。
“什么情况?你不是说的今晚播出吗?又出了什么问题?”冷静下来之后,妈妈给黎芳打了电话。
“你们频道主任?你给我看的时候还没让你们主任审过吗?”
“好好好,那他又觉得哪里不行了?”
“好的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吧。”妈妈挂电话的时候,语气已经很平静了。
“快走,”斯芬克斯突然说,“她现在一点就爆。”
我觉得此话有理,飞快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打开手机,果然来了好几条短信,问我节目怎么又变成老爷爷讲故事了。我一边挠头一边写群发回复。这时,收到了一条来自科洛的消息。
“你看,我就说吧,她离被炒也不远了,还提什么新节目。”
“不就是变正经变严肃不跑题了吗,至于被炒么?”我回复道。
那一边没有动静了。等了很久才传来一条回复。
“你还小,你不懂。”
我听到斯芬克斯闷闷地偷笑了。
第二天放学后,我去了科洛的小摊位找她,然而黎芳比我更早地就在那里了。
……她不是已经忘记有科洛这个人了吗?我走近几步,看到确实是黎芳没有错,短发圆脸小个子,脸上的表情苦得像刚从中药里捞起来。
桌上放着科洛的牌,还有一张很丑的牛皮纸名片。
这一次她是收到了名片吗?
科洛冲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会意地走远了,等到十几分钟后,黎芳离开,我才若无其事地溜达过去。
“你猜她找我是来做什么的?”科洛单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看了我一眼。
“问你工作的事呗。“我说,总不可能又是找你上节目。
“总有些人,努力着想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真正做了之后才发现,还是不努力比较好,因为根本没人期待自己努力,”科洛一边说着,一边收起了桌上的牌,“我最喜欢打击这些人的自信心了。”
我看到她手上的牌,有宝剑9有圣杯8有宝剑3,只是不知正逆,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的结果。“长了脑子的她和没长脑子的她,大家喜欢的反而是后者吗?”我问。
科洛并没有正面回答。
“大凡拙劣的搞笑技巧,无非是通过暴露自己的缺陷和弱点,让人心生优越感而笑。她的节目为什么受欢迎?不管是自己能力有限也好,被身上的怪物连累也好,她可是一路卖了不少蠢,简直大批发,”科洛有些讥讽地笑笑,“结果观众很吃这套。毕竟,一个整天上电视的公众人物,说起话来比自己还傻,还能看到作为成功人士的访谈嘉宾尴尬的样子,这太能让人满足了。归根结底,人都喜欢看到别人不如自己的地方。”
“可是还有很多严肃的访谈也很受欢迎啊。”我说。
“是啊,那么多风格成熟的严肃访谈,观众又何必来看她曾经跑过马的呢?”科洛说,“她现有的观众群都是被她的蠢货特色吸引来的。突然转变风格,老观众不买账,新观众不稀罕,这节目还能活吗?”
“那……你给她的建议呢?”
“停播。”科洛干脆利落地说。
又一周的周四,老爷爷终于被从无尽的重播中解放了。这一期播出的是《芳芳约你聊》两年多来的总集篇。近百期节目剪成短短的半小时,这样看着,两年其实也挺短。
只是我妈妈的那期节目,连总集篇都进不去;好在艺术馆早已开张,也不在乎这点微不足道的宣传力度了。
“哼,浪费我那么多时间。”对此,母亲大人这样说道。
“哼,也浪费我那么多时间,”对此,斯芬克斯这样说道,“早知道我就不找她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要是一开始就没找她的话,说不定她已经成功了,好好地做了一档剖析人性挖掘内心的严肃向人物访谈节目。
然而爷爷曾经说过,成败是评判英雄的唯一标准,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黎芳的节目在那期总集篇之后就正式停播了,听说她本人也离职了。再后来的周四晚上,播出的是一档类似本地街拍的时尚类节目。我瞄过一眼,从主持人到采访的路人的穿着都是浓浓的X宝爆款风格,再一看结束后的制作人员名单,果然编导还是那个编导妹子。
从某种意义上说,编导妹子还是挺成功的呢。
又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放学后,我溜达着去了可疑的路边占卜摊。和可疑的路边占卜师完成了日常相声任务之后,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短发圆脸小个子。
黎芳径直在科洛对面坐下。科洛也一扬头算作招呼。
“最近在忙什么?”科洛说。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黎芳说,“买了栋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怎么觉得我走了以后她更傻了……另一种形式的傻。”斯芬克斯闷闷地说。
附议。
“那么你这次来找我是想知道什么呢,”科洛说,“看看新房子的风水吗?我可不会那个。”
黎芳笑笑:“我想做独立制片人,拍纪录片,你看看行不行吧。”
“我看不行。”斯芬克斯说。
附议。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不吐象牙的占卜师出人意表地给了黎芳不少鼓励性的建议。双方愉快地约定了“出片了来看呀”之后,一个收钱一个走了。
“我还以为你会泼她一顿冷水呢。”红色本田消失在视野里之后,我看向科洛。
“总得要努力尝试过之后,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块料嘛,”科洛说,“在那之前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我才不干没用又拿不到钱的事。”
这家伙,果然很恶劣。
但我也知道,大人之间的约定,多半只是社交性的辞令,只是“这个时候应该这么说才对”的选择,并不是非要达成的承诺。所以我并不觉得科洛真的会去看黎芳的纪录片,黎芳也未必真的能做出纪录片来。
不过才过了短短三个月就在一档以低级笑话著称的网络脱口秀里看到黎芳,也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她看起来十分卖力地想要找回当年被斯芬克斯附身的状态,拼命地说着跌破智商平均线的傻话;可从弹幕看来,网络观众并不是十分买账。
大概就是那种矫揉造作的傻,和清新自然的傻的区别吧。
当然这也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