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会不会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被选中的人。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和别人一样,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低头读书才对,什么异世界大魔王只是我看多了漫画做的白日梦。”金羽哲说。
他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低着头垂着眼,两手捏着桌上的纸巾,捏着捏着就把纸巾搓花了,撕开一道道冒着白毛的口子。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是被选中的人呢?”我问。
金羽哲张了张嘴,眼神一闪,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最近常常听到脑子里有声音说,不是这里……我应该战斗的地方不是这里。”
“最近?”
金羽哲点点头,头更低了,快埋到腿上了:“我不想留在这里……我要回去我应该去的地方……那之后脑子里也常常出现一些和敌人战斗的情景。但是,说不定这些本来就是我幻想出来的……”
“可能我本来就是个没用的人……只是个普通人。”这句话轻得像烟雾一样。
“没用的人是什么意思?”我说,“在你眼里,那些没有特殊能力没有被选中也不能使用魔法的平凡的人,就是没用的人吗?”
可能是我的声音提高了,金羽哲有些畏缩地抬眼看着我,不说话。
“我没有一语成真的超能力,不能隐身,不能预知未来,不会打架,连掰手腕都赢不了我阿姨。有时候我的朋友遇到困难和危险,我只能在一边着急,什么忙都帮不上。确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我说,“但是我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起来。如果我能帮到你,这样至少对你来说,我就不是没用的人。”
“如果你就这样放弃自己,什么都不做,就算你是被选中的战士又怎么样?就算你杀过龙又怎么样?让你变得没用的不是你自己吗?说不定身边就有需要你帮助的人,为什么不让自己变得有用?”
金羽哲眼里水光一闪,“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诶……不要哭啊……虽然说得有点多,但是我相信你,”我慌了,急忙把面前的纸巾推过去,“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的。”
“他身上在发光。”斯芬克斯说。
我当然知道了。
童其诚,成年后终于可以对未成年人说教的18岁,最近正在认真练习说教的语气。
“你的结巴后来是怎么治好的?”斯芬克斯问。当时我正吃力地啃着外文网站上的文章,帮金羽哲寻找新的穿越姿势。
“治好?我也不知道怎么治好的,”我想了想,“不如说,我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算是治好了。”反正就是说着说着突然好了呗。
不过我现在已经不结巴了,应该是没问题了吧?
那天金羽哲哭得满脸鼻涕口水的,我最后还是喊了司机来送他回家。他在车上抽抽噎噎了一路,却什么都不说。我也不知道我的那些话戳中了他哪里,或者我说得太过分了,但是希望他能不要放弃自己的愿望。
不管他是为了离开还是为了回去。
“最近你还在找那个小朋友玩吗?”送走一位客人之后,科洛突然问了一句。
时间是周三下午17:15,地点是可疑占卜师的可疑摊位。
“没有啊,他没手机,平时又被禁网,”我说,“我也想再找一些新的资料之后过去找他。”
“你还真信网上那种什么穿越指南黑魔法啊,都是疯子写给傻子看的吧。”
就算她这么说,我也没有别的能做的事了。梅林只是说了可以去找“女祭司”,我连那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去找?
我突然想起来,科洛应该知道吧?
“你们组织中的‘女祭司’……是谁?”我问道。
科洛的神情微妙起来,诧异中掺了一点厌恶。
“你问这个干嘛?”
“梅林说,‘女祭司’能解答金羽哲的问题,但是他又不肯多说什么了。”
“……那个多嘴的蠢货,”科洛朝天翻了个白眼,“可是我也不想告诉你,怎么办?”
“为什么!”
“‘女祭司’什么都知道,她是吞食真理的人。但大部分时间,她只进不出。要她开口告诉你什么,很难,”科洛说,“而且这次的这件事,我觉得不能去找她。”
“……为什么?”
“因为她是个不懂撒谎的人,只会告诉你真相,”科洛看着我的眼睛说,“即使不是你想要的。”
说到底科洛还是不信吧。毕竟她不信魔法,不信神怪,更别说是自称来自异世界的中二少年了。也是不明白她当初为什么会加入手刀男口中“创造魔法”的组织。
我侧头看了一眼并肩坐着的占卜师。她说完那番话后,又掏出手机,漫不经心地翻了起来。想想虽然认识她也有一年了,但很多问题,一年前的我不知道,一年后的我还是不知道。
她从哪儿来?来干什么?明明看起来在躲避什么人,为什么又在这个城市停留不动?她说她也有愿望,愿望是挣很多钱;她那堆用支票结账的客人还不能达成她的心理目标?除了穿衣考究之外,她在其它方面看起来都不宽裕,那她的钱都去哪儿了?朱利乌斯说组织成员都用大阿卡纳作为代号,她是哪张牌?
科洛突然放下手机看了我一眼。
“你看起来有很多话想问,是肚子里的东西又饿了吗?”
“……不,是我自己想知道,”我说,“是朋友的话就告诉我。”
“哦,那就绝交吧。”科洛不假思索地说。
“我都还没问!”
“你都搬出‘朋友’来吓唬我了,肯定自己也知道是我不愿意说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说得也是哦。我闭嘴了,又陷入单方面的尴尬的沉默。
然而就在我看着天空找话题的时候,话题自己找了上来。虽然这个话题根本让人无话可说。
“占卜师吗?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东西。”手刀男像凭空变出来一样突然出现,拉开椅子,在科洛对面坐下。
科洛皱了一下眉毛,挺挺腰板,往椅背上靠了靠。
手刀男往桌上放了一张银行卡:“我知道,你很贵。”
“不止这样,”科洛的语气虽然镇定,但听得出她在硬撑,“我……我不接丑货的单。”
“哈?”手刀男拧了眉毛反问了一句,“那你怎么接他的单?”
他的眼睛望着的是我。
……比起他为什么看得见我的问题来,我更在意他后面那句话!
科洛也转头看了看我,一顿,对着手刀男开口道:“你要找什么?”
手刀男笑了:“上次的任务里,我弄丢了一只斯芬克斯,被老板骂惨了。你帮我看看它去哪儿了。”
……反正也没什么用不如你拿走吧——当然只是想想。可手刀男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肯定是已经发现了。
我现在站起来逃跑还来得及吗?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子,我猛然发现长椅四周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起来。虽然看上去不过是些站着闲聊或偶然驻足的路人,但我已经知道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之一。
“斯芬克斯可是会吃人的凶兽,很危险的,”手刀男继续看着我说道,“我们捕捉它一方面是为了破解它的秘密,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大部分人类的安全。”
“……那你们利用吴老师,还有在我爷爷家投放试验植物又是为什么?”我鼓起勇气反问道,“就算吴老师不能说是人类,我和阿江,还有其他成为你们实验对象的也不是人类吗?我可不记得我签过自愿参加的协议!”
“你们是那一小部分为科学献身的人,”手刀男笑笑说,“我也不跟你废话了。那天给你的人情,今天还回来吧。”
话音刚落,他伸出右手隔着桌子朝我一挥,指间扬起一团蓝色的粉尘。几乎是同一刻我被科洛扑倒,后脑勺磕到了长椅。“咣”的一声,从颅骨到牙床都震了一下。
下一秒,科洛起身一抬手掀翻了桌子。扑起的气流把粉尘朝手刀男反吹过去。手刀男侧头闭眼闪开的瞬间,科洛已经把右手贴上他的额头。
“你今天带来的部下都在骗你。你的老板私自扣下了斯芬克斯,然后赖在你身上。”说着,科洛伸出右手食指,比成一把手枪,“枪口”对着手刀男的脑门中心。
“乓。”
她的嘴唇开启又合拢,发出一个单音节词。我仿佛看到真的有子弹从她指尖发射,钻进了手刀男的脑袋。
手刀男目光一滞,坐在椅子上不动了。
他四周的同伙已经朝我们跑来。在他们完全聚集起来把我们包围之前,科洛伸出手掌在我眼前一晃——“隐藏”——然后拉着我飞快地离开了现场。
黑发黑衣的占卜师抓着我的手不停地往前跑,就像引导着爱丽丝的兔子。我们穿过狭窄的小巷和昏暗的天井。她的长发飞起来快要碰到我的脸。我的思维断裂了,身体只接收到一个指令:跑,不要停。
“刚刚那是什么?”跑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下来之后,我问科洛。
“你指什么?他手上的东西吗?”科洛大口喘着气,四下环顾,“应该是某种抑制剂,反正不会是好东西。不过——”她望向我,“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吗?”
全力奔跑了十余分钟之后,兔子小姐把我带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街景中。理论上这点时间我们徒步并不能跑出多远,但我实在很难相信,这个城市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各种杂乱无序的窝棚挤在外墙斑驳的小楼下,就像寄生在腐木上的蘑菇;小阳台上搭得像交通图似的竹竿上晾满了半新不旧的衣物,把原本就被遮蔽的阳光切得七零八落。外墙上,生锈的钢板楼梯摇摇欲坠;有两个瘦精精的孩子从扶栏上探出脑袋打量我们。光线太暗,我只能勉强认出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人都光着脚。
我突然感到手腕一松。科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这是哪儿?”她又问了一遍。
“贫民窟?”我也是猜的。
我唤了好几声斯芬克斯,它都没有回应我;就像那天在山洞中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