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聋哑姑娘那里回来之后,科洛的心情比去时更不好了。她的脸色阴得我都不好意思再生她的气,只能默默地一起下了山,回了家。
那个姑娘当时的神情也有些奇怪。她冲科洛摇摇头之后,就把石头放回袋子,往桌上一推,闭上眼睛,不再写,也不再看了。我想她的意思大概是无可奉告。
临走的时候,我看到小房子的窗台上有个玻璃瓶,里面插了一小截光秃秃的树枝,树枝上挂着一个蛹。这么冷的天,里面的小朋友多半是已经被冻死了。
奶奶曾经说过,食材会过期,但不要因为过期的食材而失去做菜的心情,一个土豆发芽了,就换一个,吃到嘴里总比饿着肚子强。
这两天的占卜师看上去就像吃了一麻袋发了芽的土豆,脸色青怏怏的,周身两米内都环绕着一股惹不得的气场。虽然不知道她那天和那个姑娘讨论了些什么,但想必也是我不能问的事。于是到头来,我对她的全部了解也不过是多了一条:曾经是坏心眼的富家养女。
那现在是坏心眼的流浪占卜师?
惯例的放学后的旁观时间,我大气不出地坐在科洛边上,看着她接待了几个客人。平时说话就已经够呛人的占卜师今天好像开启了地狱模式,一连说哭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妹子,然后无动于衷地摊手收钱。
“你要不要脸,恶不恶心,嚼过吐路上的口香糖再捡起来就这么好吃吗,”科洛说,“复合个鬼,当断则断好聚好散。一千块,谢谢惠顾。”
第三个妹子哭着跑了。
“你们那天到底说了啥,”斯芬克斯说,“她怎么跟要吃人一样?”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虽然今天来找她的客人平白无故撞枪口上有点令人同情。
这时,第四个撞枪口的出现了。
虽然呆毛的妈妈从街对面走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又是来找逃课的女儿的。
她穿着厚呢斗篷,踩着细高跟,提着手袋,绷着一字步走到科洛面前,居高临下地垂眼打量了她一会儿,拉开椅子侧身坐下,架起了二郎腿。
“占卜师?”
科洛没有说话。
呆毛的妈妈倒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最近有些迷茫,前两天遇上年轻时候的竞争对手,可是她一开始完全没认出我来——”
“因为她根本没把你当对手吧。”科洛说。
呆毛的妈妈拧了一下眉头:“不,我想是因为我这些年的变化有些大。我以前……是条不起眼的毛毛虫,”她停了停,“我是说,真的是毛毛虫,不是比喻。”
“哦。”科洛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呆毛的妈妈对她的反应倒有些意外了,不过也是笑了笑,继续往下说:“我就全部告诉你吧。那个时候,我是毛毛虫,我的对手是与我们这些怪物作战的魔法少女。我一次也没有赢过她,但是我又不想认输。前辈说,如果我能结茧羽化成蝴蝶,就能获得全新的力量,到时候一定能够打败她。”
“哦。”
“我就一边等一边继续挑战她,终于等到了结茧的时候。我照前辈说的,跑去深山里找了一棵大树,吐丝把自己包起来,然后就睡着了。”
“你肯定失败了,”科洛说,“虽然你说自己变化很大,但是我觉得你还是条毛毛虫,连个蛹都不是。”
“……没错,我失败了,”呆毛的妈妈说,“虽然茧做得很漂亮,但是我很不安,做了这么大的茧要是出不去怎么办?要是出去了还是被打败怎么?要是我其实根本不是蝴蝶,只是只蛾子怎么办?脑子里不停地想着这些事。又想想前辈说破茧的时候会很疼,像把全身的骨头拆散了再长一遍,我就……更不敢了。”
我听她说着这些话,再看她现在这副养尊处优的富太太的形象,确实有点意外,不知道科洛又是从哪里看出来,她还是条畏畏缩缩的怕疼的毛毛虫。
“因为她现在还是在茧里啊,”斯芬克斯说,“可能你看不到,但是她身上有一层很厚的茧,她整个人都差不多被包起来了。”
我看了看她穿的那件厚实的呢斗篷,大概就像这样?
“我一直以为,只要能羽化成功,就能打倒魔法少女,我眼下的失败都是暂时的,只要羽化成功就好了。可是真的到了可以羽化的时候,我又害怕了,”她说,“我在茧里睡了一年,最后放弃了。”
“放弃了羽化?”
“放弃了以怪物的身份打败魔法少女,”她说,“我用人类的身份找了一个还算有钱的男人,结了婚生了女儿,生活圆满幸福,羽化什么的好像也无所谓了。偏偏在我准备忘记文这件事,带着茧过完这辈子的时候,我又遇到了那个魔法少女。”
说的就是那天的事情吧。
科洛似乎也明白了她说的魔法少女是指谁:“她不认识你了?”
“她已经没有魔法了,”呆毛的妈妈说,“我看她的穿着打扮,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职业妇女,全身的衣服加起来还不够我买双鞋;还有她女儿,穿了身一看就是大卖场档次的棉袄,丢到人堆里都认不出来。我瞬间就觉得我赢了她了。虽然作为怪物的我输给了作为魔法少女的她,可我们现在同为人类,是她输给了我。”
“这不是很好吗,”科洛看起来没有什么耐心了,“所以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不高兴,她好像根本没发现自己输给我这件事,这样我赢了也没有意义,”呆毛的妈妈握紧了毛皮手袋,“我想知道,我怎样才能真正地打败她?我的女儿能够羽化吗?我自己就算是毛毛虫也没有关系,我的女儿不能输给她的女儿。”
科洛揉了揉眉毛:“我有点理不清你的逻辑。你当年打不过魔法少女,又没能羽化成功,没办法只好放弃了。现在你又遇到了当初的对手,想打败她,可是这跟你女儿有什么关系?”
呆毛的妈妈愣了一下,眼神闪闪烁烁,刚要开口,又被科洛打断了。
“你想知道的到底是自己能不能打败那个对手,还是自己的女儿会不会像自己一样,一辈子就是条缩在茧里的毛毛虫?”
直球。
“你和魔法少女的故事,跟你女儿又有什么关系,你就不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吗?对我们人类来说,这是幼儿园小朋友都知道的道理。给她报了一堆兴趣班这还能说是为了她好,让她替你打败对手什么的,你是不是奇怪的小说看多了?”
“……你以为我就不知道吗,站着说话不腰疼,”呆毛的妈妈一下子提高了音量,“你这种黄毛丫头根本就不会懂,自己被捆在原地,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是什么感受!”
“那么,谁把你捆住了?”科洛说。
今天的占卜师,也十分嚣张地气跑了没有付钱的客人。
“没有破茧的勇气,那就只能死在茧里。就算历尽千辛万苦爬了出来,发现自己是只蛾子,那好歹也能飞起来,”科洛眯着眼睛说,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没脸说别人。”
嗯?
天黑了,科洛站起来开始收摊。我看她的情绪已经有些平复下来,于是试着问了那个憋了好多天的问题:“那天我们去找的那个姑娘……到底是谁?”
“她?她是女祭司。”科洛淡淡地说。
女祭司?梅林说她能解答一切疑问,但是我肯定找不到,科洛说她吞食真理,但是只进不出的那个“女祭司”?
“那……你找她是为了什么?”
科洛停下手里的事,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又抿上了。然后她把折叠桌椅往长椅底下一丢,转身挥手,作为告别。
“不要在意,据我观察,人类女性虽然爱提问,但是并不爱回答。”斯芬克斯说。
虽然它好像是在安慰我,但总感觉更不爽了。
隔了几天我在学校里遇见了陆老师,又和她聊了几句关于那对母女的事。我把那天呆毛的妈妈的话去掉奇怪的虚荣部分之后转述给她,她露出了了然于心的表情。
“我知道,她从以前就是这样的。宿敌什么的,也是她自说自话,”陆老师说,“而且比起打败我来,我觉得羽化才是她真正的愿望吧,想要脱胎换骨,变得美丽强大,附带着打败魔法少女。”
从少女时代一直怀抱至今的愿望,虽然中途搁浅,却化成了保护自己的茧,好像也挺浪漫的哦?
“不过,强加给女儿就不对了,”陆老师边说边着重点了点头,“下次遇见她我会告诉她,想打败我就自己来。”
等等,两边都是人母了,你想用什么方式一决胜负?
比起妈妈们,两个女儿的相处倒是和睦多了。这两天我经常看见小美放学后在小公园等呆毛一起玩,只是只等到过一次,而且没玩多久,呆毛就被她妈妈拧着耳朵带走了。大概她被妈妈看得更牢了。
“我陪你玩吧。”我看她今天又没等到呆毛,于是过去摸了摸她的头。
“不想跟你玩,”小美说,“你都不知道彩虹战队,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啦!”
好吧,为了和幼女有共同话题,看来得稍微留意下最近动画片的潮流了。我似乎听到长椅上的占卜师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
哼,想笑就笑吧。
总比一天到晚郁郁寡欢地黑着脸坐在那儿强。
我双手揣兜,正准备回去在她边上坐下,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抹鲜红。隔着一条马路,熟悉的红斗篷小姑娘迈着小短腿飞快地奔跑。来往的行人车辆遮挡了她的身影,我只看到她的红斗篷像旗帜一样飞扬起来。
我朝她身后看去,推搡着逆向的行人努力追赶她的,是她踩着细高跟的妈妈;手里还提着她的小提琴。
“她的女儿还真是条不听话的小虫子。”科洛随口说了一句。
小美也发现了,只是似乎光看到了呆毛。她几步冲到马路边上,跳起来冲呆毛大力地挥手:“你下课了吗?过来我们一起玩呀!”
呆毛听到声音,转头一看,犹豫片刻,马上横穿马路朝小美跑来。
然而她呼哧呼哧才跑到一半,街口突然拐出一辆满载的卡车,刹不住地朝她冲了过来。
“斯芬克斯!”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