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候诊室里,心里有点浅浅的不安。前台年轻的护士小姐给她的糖果也味同嚼蜡。
她第一次知道记忆中出现了一段空白是这样的感觉。就像顺着一条玻璃链子一环环摸去,突然有一环断了,手里的链子整个滑落到地上,碎成一堆渣子。
她修改过很多人的记忆。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是在很小的时候,孤儿院里睡她下铺的小姑娘发烧了,她用手去摸她滚烫的额头。那一瞬间,眼前闪过一些模糊的图片,不知怎的,她的嘴里就不由自主地说——厨房里的点心是你偷吃的。
第二天,老师问昨天是谁进厨房偷吃了东西,脑门上还贴着降温贴的小姑娘怯生生地举起了手:“……是我。”
她吓了一跳,昨天只是胡说的,真正的犯人是她自己。她口袋里现在还揣着半块饼干呢。
她想那个小姑娘一定是烧糊涂了,才迷迷糊糊地把她的话当真。
然后她长大了,一点点慢慢发现了这种能力的正确用法。比如不小心打破了养母的香水瓶之后,嫁祸到佣人身上;或者让管家记住并不存在的出行安排。
诊室的门开了,一个女人一边朝里面道谢一边走了出来。经过的时候女人往长椅上的她看了一眼,朝她轻轻点头,竟有些鼓励的意思。
她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很可笑。
前台的护士叫了她的名字。她站起来,推开诊室的磨砂玻璃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医生正背对着她倒水泡茶,听到开门的动静也不回头,只是简单地招呼了一声:“好久不见。”
她抽出一张牌放在桌上。医生转身把泡好的茶放在牌的旁边。
“这次有什么新的任务吗,”医生坐到她对面,随口问了一句,“还这么正式,我可没带自己的牌。”
“不,我是来看病的。”科洛说。
医生挑起了眉毛,“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临时病历。
“失忆?”
“是啊。”
“你这是夜路走多了吗?自己把自己搞失忆了?”医生忍不住笑了出来,看到科洛的眼神之后又自觉地憋了回去。他加入组织的时间和科洛差不多,虽然算不上深交,但几次合作之后,多少也了解了她的性格。
“我失去了一年的记忆,还是最近才发现的,要不是突然有人问起,我可能永远察觉不到,”科洛说,“女祭司不肯告诉我原委,只是让我来找你。我想也是,毕竟你也勉强算是个挂牌的心理医生。”
医生对这段话里的某些词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柜子上炫耀似地摆着的一溜获奖证书,以及墙上他与各界人士的合影照片。
“我不能完全消除记忆,只是‘掩埋’。所以如果这段记忆真的是被我自己弄丢的话,我想用你的催眠应该能够让我想起来。”说完,科洛自觉地去了一边的治疗椅上躺下。
医生的表情更不愉快了。
“我先问一下,你会付钱吗?”
“当然不,怎么了?”理所当然的回答。
医生叹了口气,走到她边上,拖了小椅子坐下。
“睡吧。”医生说,用手虚掩着合上了她的眼睛。
科洛的意识被切断了。
过了一会儿,她从深深的黑暗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夜晚的街头,身边是车来车往。一辆公车亮着车灯迎面开来,没有刹车也没有避让,甚至司机都没有按喇叭,直接从科洛身上穿了过去。
科洛使劲回忆了一下,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发什么傻?”有人碰了她一下。她猛地转过头,看到医生一脸催促地站在她旁边,双手揣在白大褂的兜里。
“这应该是你丢失的记忆中关键的一节,顺着它走吧。”医生说。
科洛伸手摸进外套口袋,发现了自己当时用的手机。打开短信箱,一条信息都没有。
她查看了手机的当前时间:4年前的11月28号,晚上10点47分。她看了医生一眼,对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闭上眼睛,凭直觉转身,面朝一个方向,然后睁开眼睛大步走了过去;穿过车辆,穿过行人,穿过碍事的建筑物。
医生跟在她身边:“这是你的梦境,发生的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不要怕影响到当前的你。你在梦境中,也只会触发曾经发生过的事——换句话说,这里发生了什么,过去的你就经历了什么。”
科洛点点头:“我知道。”
她凭着直觉一直走,渐渐离开了市区,四周开始暗下来。并不是因为没有光照,而是好像整个世界的亮度被调低了。
她环顾了一下周围的景致,都是一些并不清晰的图形,她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见过。
但是既然它们出现了,就代表她必定来过。
科洛转头望了望边上一块高高长长的直立的黑影,看起来像是电线杆,又像是树。
“想想看,这是什么东西的影子?”医生说。
科洛闭上眼睛用直觉感知回忆。
“是路灯,”她说,“是一盏铁艺路灯。”说完她睁开了眼睛。黑影散去了,眼前正是一盏雕花铁艺路灯。灯柱上的锈斑都清晰可见。
“继续走吧。”医生说。
她的直觉带着她们穿过成片的黑暗。每走过一段她就回头看看,看到身后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清晰。然而没有走多远,她的双腿突然自己停了下来。
“是这里吗?”医生问。
她不太确定。
面前只有一片一片黑黑的轮廓,没有细节特征。这表示自己的记忆确实被模糊了?
科洛伸手摸了一下身边的黑墙:没有任何触感。手掌被黑色的雾气吞没了。
医生又催促她了。她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听到有人在说话。她迟疑了一下要不要上前去。
“没事的,”医生说,“因为已经是过去发生过的事了,所以此刻的你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当时的情况,大大方方上去看吧。这是你记忆中本来就存在的故事。”
科洛于是又往前走了。
她看到一些人形的黑影在眼前攒动,大约有七八个。他们井然有序地搬运着一些东西。
“想想看,那是什么?”医生在耳边说。
科洛闭上眼睛使劲地想。然而脑海深处像冻结的湖面,她只能看到厚厚的冰层下有鱼影闪动,碰不到,也看不清。
她听到那些人的说话声了。
快来了……快点……送到……完成……
能听清的只有这些只言片语。科洛睁开眼睛,看到黑色的人形中间,有一个略微熟悉的背影。
背影看起来正在与边上的人交谈,或者指挥他们做事。脚步突然沉了起来,她的直觉不太愿意往前走了。
“你想起当时的情景了吗?”医生说。
科洛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她快要想起来了。
四年前的这天晚上,她接到了“收尾”的工作任务,按照指示来到这里,修改一些目击者的记忆。这和她以往的工作并没有太大区别。
然而那天的目击者里,其中一个有些特殊。科洛只知道他并不是人类,也正是因为自己的能力才看到了组织不想被外人看到的东西——恐怕也是因为他的能力,才会招来这些赶在她前面的人。
眼前那些模糊的黑影在搬运的东西突然变得清晰了,是一个人形的防水布包,看起来有些沉。那些黑影把包抬上了一辆车,然后关上车门离开。
“这就是你那天看到的东西?”医生说。
科洛点点头。
“中间的那个人是谁?”医生走上前去,伸手指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四周的黑雾已经开始慢慢褪去,然而只有这个背影还是一片模糊。
“快想想,说不定是问题的关键。”医生催促道。
科洛闭上眼睛了,脚一步都迈不出去。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冰封的湖面开始碎裂,水下的鱼四处逃窜。她几乎可以看到那些鱼的身形曲线了,然而它们又一甩尾钻进了水底。
浓重的黑雾又从四面八方涌出,飞快地翻滚着覆盖了湖面。科洛不想睁开眼,反正睁眼看到的多半也是一片黑暗。她听不见医生在说什么,或许医生什么都没有说。她在这片安静的黑暗中紧紧握住了拳头。
突然脑海中的黑暗像玻璃一样炸裂了。
科洛本能地伸出胳膊护住头脸,却被人轻轻捉住了手。
“你还好吗?”并不是医生的声音。
知觉恢复了。科洛感觉到了身下治疗椅的柔软,还有捉着自己的手的温度。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对灰色的瞳孔。
“你没事吧,”朱利乌斯说,“你刚才抖得很厉害。”
科洛一下子从治疗椅上坐了起来,飞快地环顾四周:还是那间心理诊室。治疗椅,办公桌,炫耀似地摆满获奖证书的矮柜,墙上与名人的合影……桌子上的茶杯还冒着热气。
但是医生不见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望向朱利乌斯,“‘教皇’呢?”
朱利乌斯笑了笑,眼神温暖。
“我有点担心你。”他说,伸出手去,摸了摸科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