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总不出门,却到过海边。
在海边的码头上,船工们口里流传着一句话:“打船结的时候,如果打错了一个,往往会连带着打错无数绳结。”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意外带出连锁反应,令你始料未及。但和船工打错绳结不同,生活的连锁反应未必就是坏事,即使一时半会看不出来。
当代的魔法教师讲述魔法史时,一旦说到雷剑士索尔,往往故作神秘地走到窗边,拉上窗帘,煞有介事地说:“索尔,是真正的天才。”
即使在光辉灿烂的魔法历史上,出现了无数耀眼繁星,索尔在其中也不会落入下风。特别是在某一年,他和其他人联手,击溃了恶魔公,挽救了北部大陆。
但如果有学生问索尔的魔法水平,老师就会陷入语塞,除了他是圣阶魔法师外,人们对他一无所知。索尔没有学生,也很少与他人交流,以致于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真的掌握了何种水平的力量。而神秘的强者总会勾起人们无穷的想象。
这位威名横跨北部大陆的存在,一零五零年消灭了一对盗贼后,就没有在大众面前露过脸。人们热爱讨论那些如同传说的人物,有人说,他去南部,寻找魔王。也有人说他把忧愁的力量放在研究魔法上,正在探索至高之伟力,依稀还有传闻,说他不愿和世人交流,归隐山林。
新历一零五四年八月十三的清晨,天空还有星星闪烁,不过微蓝的光已经从地平线起来。在自治领郊外十几公里的浓绿森林里,地下室的盖子被打开,一个身影走出了小屋。
北方特有的潮湿水汽呛入鼻子,让人不由得头脑清醒。沿着平缓的山坡远眺,依稀能看见城镇里的灯光,忽明忽暗,那道身影的脸一半被门檐遮盖着,一只眼睛里倒映着远方的灯火,她不由得回忆起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件。
那是她生命里最为记忆深刻的一晚,即使是多年以后,她也不会忘记之前发生的事。
十二号的晚上,灯光下,雷剑士索尔如同过去一样从书架上拿下笔记,开始实验禁咒。将笔记和卷轴在桌上铺开,此时的笔记上,涂抹着大量复杂的符文,其中前面已经翻烂,只有最后的禁咒还比较干净、没有试过。
他的脸上全是烦闷的表情,显然已经被连续的失败打击了很久,几乎没有信心,想要放弃了。实验这些符文是极其无聊的事,需要重复很多工序,对现在的索尔而言,几乎就是习惯了,日复一日的实验已经成了刻在灵魂里的行为,甚至不能想起昨天实验过的符文的形状。
索尔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画地为牢的囚徒,锁在了无尽的焦虑之中。
“最后一次了”,甩了甩头,他和往常一样抛洒金粉,用石墨打底,在白玉板上画出了复杂的符文,小心而熟练地把魔石的魔力引导进去,魔力的流动像一条长线,勾住了地上的符文。最后割开手指,滴入自己的鲜血,鲜红的血液“啪”的打在中央。
紧紧盯着符文,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
然而符文没有反应,空气中只有魔石的魔力微微震动着,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这样的情境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而是反反复复折磨了他十年。
懊悔,不甘,绝望,愤怒的情绪冲上大脑,“失败,失败,已经十年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了实验,索尔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光是为了收集材料,他到了西部荒漠里击败强大的魔兽,冒着魔王出现的传说下海采集矿石,然后从头学习提炼魔石,失败无数次,依然坚持,就是相信符文里一定有可行的。但今天已经是最后一个符文了,失败就证明所有努力白费。
涓滴成河,却只是离失败越来越近。
索尔狠狠地砸了一拳下去,整个地下室都为之一震。蓬勃的斗气浓烈的灌入拳头,如同刀一样刺进了符文中。连石墨的粉末都被震了起来。
不停地挥拳,斗气都被炸开,如同炮弹开花,拳头里迸发出血液,在地上滴滴答答。
异变突生!
符文亮了起来,浓厚的魔力向符文深处涌去,就像是在河里踩到一个深坑,一下子陷了进去。
空气沸腾起来,仿佛液体一样浓稠的魔力成螺旋状的排布。魔石的温度急剧升高,发出红色的热线,从里到外直接分解。融化的魔石碎片四溅,好像金箔一样下落。倒在法阵中间的索尔力量也被符文吞噬,完全透支。
然后一阵又一阵的痛楚袭来,简直是全身的骨头都被一点一点磨碎,从颈椎到肋骨,上面附着的肌肉也被撕裂开,连哀嚎都发不出来。痛苦如同潮水一阵又一阵,打在身上。
夏季的暴雨,狠狠地打在地上,倾泻他的怒火,又迅速离开,大概一刻钟后,这种痛苦终于结束,索尔晕了过去,仿佛身体的火焰都熄灭了。
他做了此生最长的梦,清晰地回忆了自己的过往。沿着时间长河,他逐渐回到了生命之初的往昔,鲜血,战争,花朵,太阳,冥冥的记忆一点点重现。越往前走,索尔的身体与灵魂就越来越缩小,直到成为一个点,倏忽间破碎,如同一点火星熄灭。
恍若重生。
“我们还会再见的。”索尔似乎又听见了艾莉的声音。
醒来时,已经不知道大概过去了几个钟头。索尔朦胧着睁开眼,看向四周。
幽深的地下室面积很大,上方用魔法驱动的三盏灯也没能完全将他覆盖,这是一个典型的高级魔法师的房间,从下往上看,能看见地上凌乱地堆放着各式魔法道具,比如贝西摩斯的长角,奇美拉巨大锋利的牙齿,有一些已经长了绿色的霉斑。如果是资深的高级魔法师在这儿,应该会大呼暴殄天物。三面墙都是书柜,其中一面挂着利剑。而旁边的桌上,摆放着一包包耀眼的金粉与一些大颗的蓝色魔石,还有黑漆漆的石墨。
自从新魔法体系创立的两千多年来,通过咒语想象和魔力来发动魔法已经成为毋庸置疑的主流。会用到黄金这些物件作为触媒的,只有远古的魔咒,它们在当代已经成为可怕的异端,一旦被发现,就会被神殿和各国集体追杀。对外的理由是远古魔咒是恶魔的语言,会让人堕落,带来灾难与毁灭。实际的原因,即使是神殿内部,也讳莫如深。
不过这里远离城镇,就算是最近的自治领也有约半天的路程。即使是势力遍布北部大陆的神殿,也做不到实际管辖。好在就算被发现,索尔也完全不担忧。无论如何,他都是北部最强者,躲在这里,主要是因为不想被人打扰。
于是他支起身体,感觉身体不听使唤。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索尔没选择继续休息,而是根据过去的习惯,准备记录笔记。翻开桌上的笔记,拿起羽毛笔蘸墨水,突然他注意到了违和感,全身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寒气透过缝隙穿了进来。低头一看,手臂居然变得白嫩,即使是微弱的灯光下,也能轻易感觉到的弹性十足,和以往完全不同。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细长而柔软,难道说,远古的不死禁咒成功了?愿望终于实现了?
死亡,对世界上几乎所有人来说都是恐怖的词汇,无法逃避,不可能战胜,就算从他手里逃过一劫,却一定会再来,反反复复,折磨着你,折磨着所有人。你怨恨,你恐惧,他都不会放过你,他是寄生在生命身上的黑暗。不管曾经你多么强大,精力充沛,总有一天你会任由他毁灭你,就像吹走一片叶子。
在喜悦袭来的那一刻,索尔突然清醒了一些,也许是因为不断的受打击,他内心已经没有了自信,而是明白欢愉之事总是混杂着不安,极度的欢乐往往带来不幸。
仔细想想,几年来,每天都在实验里受折磨,并不轻松,加上远离城镇、饮食清淡,因此身形非但没圆润,反而消瘦下去。因此衣物不应该变得松垮,而是微微紧实才对。
灯光下也能看见隐约的轮廓,和过去完全不同。
于是我索尔在角落里向镜子,据说远古的神话里,有一位男性神明贪恋湖水中自己的容颜,终日徘徊与湖边,不肯离开,结果化为一朵水仙花。因此在北部大陆,男性的房间里,不能放置镜子,就算一定要用,镜子平时也必须用布盖着。
索尔从箱子里扒拉出来一面镜子,郑重地放在灯下。青春的明媚姿态在拥有者看来只是最普通的东西,在失去它的人眼中,却是真正的宝石。此刻,索尔希望看见年轻的自己。
灯光公正地照在镜子上,墙壁在镜子里飞快地闪过,索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镜子。
然而镜子里,是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