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猛然抬头，眼睛大大得瞪着眼前这个半个身子裹缠石膏的酒保，却又触电般地缩起了脖子，那模样就像是冬天饱受寒冷之苦的流浪汉。他把帽檐又往下压了压装出一副平淡的语气：“你认错人了吧，这世上长得像的人有很多。”
“但我自认为不会认错安东尼奥，他可是少有的令我打心里讨厌的人。”白羽接了一杯普通的麦芽酒摆在吧台上，“你居然能喝下去这里的东西，不错，难得有值得我赞赏你的地方。”
“得到你的赞赏真是让我深感羞耻。”安东尼奥索性摘下帽子，仔细打量一番后索性丢在一边，灌了一大口麦芽酒，“你去守一段时间边境也会是这副模样，和哪里出身无关，就算是当今第一贵族卡洛斯家当家也能变成粗人。”
“这么说自己老爹真的好吗？”
一旁木头搭建的平台上，乐队坐在圆木桶做成的椅子上弹起琴弦，一个长相标志的酒娘上台伴随着旋律摆动起腰肢，宛如打节拍一般，伴随着乐曲小节旋转着身子看似随意地抛出一件件衣服，每到此时下面的观众席就传来阵阵欢呼，更有人将零钱扔上舞台。乐曲依旧，充满狂野的跳跃节奏，这些用废旧乐器演奏的低俗音符永远不可能在剧院占得一席之地，它们是属于这旧城小店的精灵，现在如此，未来也会如此。
安东尼奥陷入沉默没有回答白羽，他只是呆呆地盯着舞台上那伴随音乐旋转宽衣解带的酒娘。许久，嘴角浮现一丝苦笑，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丢上了舞台，一瞬间现场气氛再次火热起来，嘈杂声甚至盖过了音乐。
“我父亲？是啊，他是我的父亲，差点忘了有这回事呢。这该死的权贵折磨该死的平民女子生下该死的孩子，然后那该死的孩子在那该死的家庭与几个该死的家伙过着该死的生活等待该死的未来，是啊真他妈该死！真他妈讽刺！”安东尼奥再次把空酒杯推给白羽，“呆着干嘛，倒酒啊，我自认为给的钱在你这里办个派对都是够的。”
“你这话我怎么觉得那么耳熟，难得让我产生一丝亲近感。”白羽摇摇头又接了一杯递给安东尼奥，后者也不含糊接过来就是一大口。
“我这小店可供不起你这位大人，如果不介意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个适合卡洛斯家公子去的地方。”白羽搬了个椅子直接坐在安东尼奥对面，用仅剩的那只手在吧台桌面上画着路线，“保准满意，没错就是那个红苹果之家，老板娘我认识可以给你打折，不过我相信就算全额你也能承担。不过不久我就得去外面‘效忠’皇帝陛下，要知道这里除了我可没人管你是谁。”
安东尼奥抬眼瞥了一眼对面这个人，似乎是在讽刺，却有不知道自己能讽刺对方什么，只好欲言又止苦笑着狠狠灌了一口。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自从被家里赶出来后他就一直流浪街头。红苹果之家的大名他自然听说过，这个帝都有名的销金窟一直以来便是贵族堕落的好去处，但不知怎么的安东尼奥丝毫不想去和那些贵族们一同娱乐，那种诡异的排斥感，怎么讲都不是一个出身超级贵族家庭的人该有的。
他似乎越来越不像是个贵族了。
是啊，仔细想想，自己又和这些平民有什么区别，纵使家境优越，但却并未分得父亲哪怕一丝一毫的爱。姐姐也跟着父亲一道鄙视这个弟弟，斥其为害死母亲的怪胎；唯一对自己还算友好的哥哥却早已和姐姐，和自己的孪生手足搞在一起，还以为大家都不知道；父亲沉浸在建立“纯净卡洛斯家”的迷梦里不加阻止，任由哥哥堕落。
自己什么都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滴进安东尼奥面前酒杯里，但早已被酒精火辣麻痹的脸庞对此毫无知觉。白羽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将一块擦桌布推到安东尼奥面前，自己拿起另一块擦起桌子，没有任何东西比独处更能缓解此时人的心痛。
舞台上舞娘依旧跳着低俗下流的舞蹈，身上的衣服早已寥寥无几。观众们越来越激情四射，钱币的叮当声混杂着琴弦的波动，乐队甚至站起身发疯般演奏着，摇摆着那披头长发，就像是另一支舞蹈——疯狂乐师之舞。
“我和你去……”突然，一个极小的声音传来，如果不是白羽耳朵尖很有可能听漏。
“独立军团，我将率领部下加入。”安东尼奥抬起头，直视白羽的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一股自己做主的莫名自豪感充斥着他的心，无论如何，无论独立军团如何，他只想赶紧从这座城市逃走，远离那个充满悲伤的家，无论前路是生是死，死后安葬何处，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安东尼奥·奥塞雷·达·卡洛斯，此时此刻，他就是安东尼奥，他就是他自己。
“你疯了？”白羽伸手在安东尼奥眼前晃了两下，“醒醒，别告诉你不知道独立军团是干什么的。”
“没错，我疯了，疯得彻彻底底。”安东尼奥一口将最后的酒咽下，站起身戴上帽子，“我知道独立军团，但我还是要去，因为我疯了啊，我疯了！”安东尼奥晃晃悠悠地离开吧台，看得出他想离开这个酒馆，但那些酒早已麻痹了神经，还不等走上一步便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引得四周一片惊呼。
达卡哈赤赶紧冲过来收拾局面，却被白羽制止。
“没事没事，喝醉了而已，这人我认识交给我处理！”白羽摆着手表示没事，“来两个人帮我把他抬里屋去！”
哪怕到了最后，喝醉倒地的安东尼奥仍然在笑，虽然口水顺着嘴角沾湿了衣领，但他就在那里笑着，似乎是遇到了无比开心的事，或许是现实，或许是梦境。
想必是梦境吧，想必是如此。
……
安东尼奥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桌子上，身上盖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环顾四周，他敢确定自己还在那间酒馆。嘎吱一声响，白羽拎着一个纸袋从门外进来，看到醒来的安东尼奥长长舒了口气。
“你也是厉害，搞得我一晚上睡不着。”白羽将纸袋丢给安东尼奥，里面装着面包，“深夜的鼾声真是比楼上卖肉的还烦。”
安东尼奥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撕开纸袋拿出面包咬了一口……一股霉味瞬间充满口腔，这面包绝对是大街上面包房卖剩的次品丢到旧市街用来捞最后一笔回本的。但即便如此安东尼奥还是吃了，虽然不得不灌了两大杯水辅助吞咽。
“啊哈客人醒了？”门再次推开，达卡哈赤·乌格齐走进来，“这位客人，昨晚住宿费可是要另算的。”说着，达卡哈赤拿出随身小本子开始计算账单。
“达卡，这住宿费你可得多要，这家伙可有的是钱，知道他是谁吗？”白羽走过去勾搭上达卡哈赤的肩膀，使了个诡异颜色，“人家可是卡洛斯家少爷。”
达卡哈赤晃了晃身子甩开他的手，摊开双手：“拜托，真要是少爷早就去法蒂玛那边了，哪还会在咱这里喝醉？咱这破地方是什么档次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哈哈哈哈！”听了这话，安东尼奥突然大笑起来，仿佛能笑出眼泪，但那笑声似乎无比开心，“哈哈哈哈哈！老板不愧是久经江湖好眼力，一眼就能看出假贵族来。”
“多谢夸奖。”达卡哈赤递出账单，“然而账依然不能赊。”
“……”白羽古怪地白了两人一眼，嘴角不禁抽了抽。
“对了，今早上法蒂玛送来的文件，好像是军部那边直接送到红苹果之家了。”达卡哈赤拿出一个信封，眼神里充满羡慕嫉妒恨，“你说我怎么就是没有法蒂玛那才能，同样二十多人家怎么就混得这么好，人脉广阔客人都是上流；再看看我，一身脏污经营这么间破酒馆还要和你这失败者一起整日打哈哈。”
“首先你得是个女的，其次你要长得好脸皮厚，法蒂玛可不是一般人，人家干的事情放普通女人身上早就够自杀一万次了。”白羽接过信封也不拆开直接退回去，“你告诉我里面写什么吧，反正我不识字。”
“我也就认识那么点字诶，再说军部的文件我看真的好吗？”
“给我吧。”安东尼奥抹掉眼角笑出的眼泪伸出手，在达卡哈赤狐疑的目光中白羽想都没想就将信甩给他。
“来让我看看。”
安东尼奥拆开信封，展开信纸边看边读，读完开头程序性又臭又长的问候语才开始进入正文，但正是阅读正文时安东尼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得沉默下来，眼神里充满骇然和震惊，这种写在脸面上的情绪是个人都能明白发生了大事，而且是那种非常巨大的大事。
“怎么了？”白羽凑过去，却发现安东尼奥在流汗，室内温度并不高，这些汗是冷汗。
“战败了……”
“啥？”
“奥兰公国战败了，两万大军全都葬送在了维塞梯边境，只有少数残兵幸存。”安东尼奥伸出颤抖的手抹掉汗珠，“亡灵已经攻入奥兰境内，势如破竹，其中侧部转向进攻萨拉玛边境堡垒……堡垒苦战危在旦夕。此外，敌军有精灵部队存在，也就是说‘这次亡灵入侵由精灵发动’这个命题得到了证实，军部要求独立军团立刻启程作为前锋，正规军会随后跟上。”
“现在？”
“没错，就是现在。”安东尼奥抬起头，却发现白羽已经变得和自己一样，眼神里透漏着惊慌失措，“他们想让独立军团先去送死摸底细，为正规军铺路。”
“那还能怎么办，还能抗旨不成？”白羽瘫倒在椅子上，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达卡哈赤的胳膊，“去，赶紧去通知法蒂玛，让她把军部里的耳朵全调动起来。”
“你和那群亡灵打过，你觉得这真是精灵干的吗？”安东尼奥放下信，作为一个眼界开阔的人，惊慌过后早已注意到不寻常之处，“虽然确实有精灵部队被检测到，但……这真是那个十年前被重创的艾莫车尔精灵干的吗？”
“我和亡灵打过，又没和精灵打过，你问我干嘛。”
“不……我只是……觉得奇怪。太不合常理了。”
“那……那我该干嘛？能逃跑吗？”
“做梦吧。”安东尼奥慢慢放下信，许久，长长叹了口气，“准备行李吧，九重天堂在等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