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斯跟丢了目标,无线电频道中一片刺耳的杂音,通讯干扰。
有什么东西隐藏在黑暗中,腓特烈能感觉到。凯斯和卡特是她感知的延伸,信息在舰装与本体之间无延迟地传递着。那是某种蠕动的怪物,也许是巨型章鱼或是海妖之类的,她并不惧怕怪物,她怕的是不知道怪物会从哪个方向来袭。
凯斯悬浮在她腰间,背上的主炮对准了前方的海面。一开始是圆锥状的尖顶,那东西旋转着从水中出现,像个巨大的花苞。它通体黑色,表面还带着稀疏的正六边形纹路。事实上那并不是花苞,腓特烈口中“蠕动的怪物”是一只巨大的章鱼,此刻它正把触手聚在一起上浮。触手向外打开,有个白发的少女坐在“花苞”的中心,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下,尊贵的客人。”少女赤脚跳进水中,学着旧时代贵族的模样向她行礼,“观察者在此与您相遇,真是三生有幸。”
腓特烈上下打量着她,一只手压下凯斯的炮管。全新的塞壬型号?她尚不清楚章鱼少女的出现意味着什么,腓特烈是应该直接把她打穿还是转头逃命?这片海域里还有多少塞壬潜伏在黑暗中?
“我想我们大可不必开战。”少女说,是十分慵懒的语气,“实际上我们正打算离开。”
“刚才的袭击是怎么回事?”腓特烈不屑,“我还没有蠢到听信你的鬼话。”
“怎么说呢,我和我的‘同事’之间有点矛盾,请你相信,那不是我的本意。”
腓特烈哼了一声,凯斯的两座炮塔先后开火。少女不为所动,数条触手组成的“墙壁”帮她挡住了炮弹,更确切地说,炮弹被柔软的触手“吸收了”。
观察者冷笑一声,一只触手卷在少女的腰间将她拉回“花苞”,隐藏在两侧的总计六门主炮同时爆发出炽热的火光。腓特烈坐上凯斯的背部,随着它奋力一跃,炮弹错过了打击对象,在远处落入海中。腓特烈微微倾斜身体从背上滑下,任由凯斯咆哮着冲向少女所在的“花蕊”。少女躲闪不及,控制触手交叉护在身前,强大的撞击力让她后退数步。
“够了!”少女叫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至少我知道你在找什么。”腓特烈脚尖着地,双手背在身后,像个优雅的交响乐指挥家,“魔方原石,随便你怎么称呼吧。你我的诞生都和这玩意脱不了干系,对吧?”
“您说的没错,尊贵的客人。可惜,您并不是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
“碧蓝航线的人早就知道了?”
少女笑笑:“这就要您去问您的朋友们了,你们还是朋友吧,客人?”
“第一次塞壬战争以人类的胜利结束,有时候我在想,有没有可能那是你们故意为之的?就算我们的出现让你们蒙受了损失,但只要发挥塞壬的特长,以完全的数量优势进行压制,人类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客人。”少女掩着嘴笑道,“我们是敌人哦。”
“我们可以合作。”腓特烈提高了音量,仿佛知道对方不相信一般,她又重复了一次,“合作,大家各取所需。”
“抱歉,我不知道落后的舰船(KAN-SEN)有什么可以与我们合作的资本”
“这些‘落后的东西’在20年前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腓特烈毫不留情。
“可万一那是‘有意而为之’的呢?”
“你看。”腓特烈笑出了声,用手拨开她额前的长发,“我们已经在‘合作’了。我问你答,多么简单。但这种程度是不够的,我的筹码,就是我自己。你从没见过我,我相信你的上层也没有,在这一秒之前,我甚至不存在于你们的数据库中,你不好奇吗?”
“有意思,还没请教您的名字?”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有个算是不错的开始,对吧。”凯斯乖巧地钻到腓特烈的手边,撒娇似的扭着身体。“也许我们应该从更细小的地方开始,比如其他阵营的情报,等我们之前建立了‘良好的友谊’之后,再开始谈正事,如何?”
少女没有立刻回话,海量的信息在她的脑中交汇,来自上层的信息流占满了通讯带宽。用更容易被人理解的说法是,少女在进行“思考”。
“不错的建议。”少女说,“如果有需求,我们会联系你的。”
“听上去主动权在你们手中,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腓特烈对她的答案不是很满意,她叹了口气,缓缓举起右手,“可总比一无所获要强,你说是吧。”
少女甜甜地一笑,迎上去与她握手,如果有人见识到了这一幕,此刻的场景百分之百可以进入历史教科书。
“啊对了,其实我现在就有一个小小需求。”腓特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稍稍用力把少女拉近自己,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永远不要相信你的敌人。”
凯斯张开嘴,隐藏在口中的巨炮发出高频噪音,一道金色的激光束从它口中射出,光线穿过腓特烈的腋下直接贯穿了观察者的胸腔,正如她料想的那样,少女没有流一滴血。在她的身体失去行动能力之前,少女甚至还保有清楚的神志。
“你……”
“你的身体我很感兴趣,恨不得把你抽皮扒骨,本来我只是想来随便抓个塞壬‘交流’一下的,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我要仔细地检查你身上的每一个部件,弄清楚是什么东西制造了你们。”
“身体……只是容器。”少女踉跄着后退几步,那些触手瘫软在海面完全失去了生机。
“我知道。”腓特烈说,“我知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别忘了我们的‘合作’哦。”
“你……真的很有意思。”观察者面无血色——其实她本来就气色不佳,现在的她就是褪色照片上的人像,是可怕的惨白。少女双臂无力地垂下跪倒在地,她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腓特烈,那双不协调的橙黄色眼睛正在熄灭。
“请……收下……来自我们的……礼物。”
一个半球形力场以少女为中心急速向外扩散,凯斯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漂浮在水上,观察者胸**出零星的火花,腓特烈感到一阵无力,单膝跪地。少女的残骸在她的面前下沉,她想去抓住,却已没了力气。
整片海域的机械都停止了工作,名为“观察者”的塞壬在临死前释放了一次广域电磁脉冲,后世则将这种现象称为“EMP”。
一个受伤的“原生塞壬”个体就能引发群体狂暴,那如果所有的个体同时受到攻击呢?
U556是最先知道的。
就像有人突然按下了暂停键,海中游动的生物同时停止了活动,她无法感觉到小U的存在,海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U556感到呼吸困难,挣扎着想让小U重新启动。但俾斯麦的舰装就在她下方几米的位置,她松开小U,挥舞着双臂潜入了更深的地方。
终于,她的指尖碰到了俾斯麦的舰装,她认出那是凯撒,U556摆动双腿,将鲨鱼头抱在怀中。只是,没有了舰装加持,她在水下憋气的时间并不比普通人长。U556本能地吸了口气,冰冷的海水从鼻腔灌进肺部,她痛苦地吐出一个气泡,身体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卡特最先从冲击中恢复,它按照腓特烈的命令一直跟在U556的身后,保证她的安全。腓特烈通过卡特的双眼看到了俾斯麦这边的状况,本体和舰装的连接刚刚恢复,在腓特烈的视角里,卡特这边传输过去的图像布满了令人烦躁的雪花点。
俾斯麦捂着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刚才一阵天旋地转,净化者就这么站在那里停止了所有活动。
“U556!”她大喊,“U556,你在哪!”俾斯麦浑身无力,她拖着虚弱的身体向舰装沉没的地方缓缓移动,呼喊声撕心裂肺。
水下,蓝色光点依次亮起,随后变成了令人不安的血红色,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原生塞壬”开始无差别地攻击一切外来者,一些小的个体用头去撞击卡特,大的则直接用嘴撕扯,前进的路线被堵死,U556正在加速下沉。
卡特艰难的张开嘴,无数的金属鱼群将它包裹在里面,如果卡特拥有人的触觉,现在它肯定会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休克。
短暂的充能之后,金色的直线型光束从卡特的口中喷涌而出,光束照射到的金属鱼被直接熔穿,照射到那些较大个的金属鱼时发生折射,与光线接触到的海水瞬间沸腾,包裹着卡特的鱼群慌乱地四散而逃。腓特烈应该庆幸“原生塞壬”还保留着一些动物的本能,比如最重要的一条:打不过就跑。
卡特游到下方轻轻托住U556的身体,它咬住俾斯麦舰装的连接机构,调整角度奋力地向水面游动。
锤头鲨刚刚经历了致死的一击,又遭遇电磁脉冲,它的控制系统炸成了一团浆糊。与本体的连接中断,记忆在它的内存中随意拼凑组合,混乱中它只看到某个会动的“活物”,没有任何的理由,它冲了上去。
第一次撞击直接命中卡特,它坚硬的7形头部顶开了舰装表面的装甲,更糟的是,这股冲击力让U556的头重重地砸在卡特的身上,小家伙再次向下坠落。锤头鲨游到卡特的上方,它居高临下,头部的缺口时不时地爆出电涌。腓特烈尽量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她不知道卡特是否还能接下锤头鲨的下一次攻击。
锤头鲨像是愤怒的公牛,它微微摆动尾鳍,在做最后的准备。
“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腓特烈的视角切换到凯斯,它正在以极限速度赶往现场。
锤头鲨尾部发力,箭一般地向卡特直冲过去。
“咚”的一声闷响,精准的撞击,有个黑影从下方将锤头鲨的冲撞路线截断,它的行进角度发生偏移,残缺不全的身体与卡特擦肩而过。
小U接住了U556的身体,它的头部是触目惊心的撞击伤痕。
卡特向着小U的方向移动,它将U556放回卡特的背上,自己游向了深处——锤头鲨还没有死透。
VIIC型潜艇有五座鱼雷发射管,前四后一,刚才的碰撞让小U左侧的两座鱼雷管受损,目前它只剩下右侧的两座可以使用。
但那已经足够。
小U顶住锤头鲨的缺口,右舷两枚鱼雷填装进鱼雷管,鱼雷的尾部的螺旋桨开始旋转,它并没有将其射出。在和锤头鲨的角力中小U很快败下阵来,它仍在努力。
“U556!你在哪?”
一连串气泡从水中翻涌而出,卡特驮着U556终于重新回到海面。
“U556?”俾斯麦摇晃着她的身体却没有反应。她抬起U556的右手,将她的左手放在锁骨和脖子之前的位置,然后让小家伙侧着身子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俾斯麦绕道U556背后,拍打她的后辈,有海水从她的口鼻流出,几次之后,U556开始剧烈的咳嗽。她重新恢复了呼吸,但并没有醒来。
深水中的两次爆炸彻底带走了那个暴走的怪物,只是,有什么东西也永远离我们而去了。腓特烈说舰装只搭载了简单的人工智能,但它们却如此令人敬佩。
俾斯麦抱起U556,她无数次见过她熟睡的样子,唯独这次,俾斯麦希望听到她的唠叨,听那些不着边际的话题,那些令人忍俊不禁的趣事。
俾斯麦站在那里,她的眼前,净化者的身体正冒出电火花,关节扭动的模样令人不安。“断线的木偶”准备进行最后的殊死一搏。
凯撒不断地用力咬合,同时操作背上的主炮转动试图引起俾斯麦的注意。俾斯麦低头看着U556稍微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将她放回卡特身上。凯撒不知道在发什么疯,它的嘴张开到了快要脱臼的角度。
“你想干什么?”俾斯麦敲了敲它的头,凯撒的下巴动了动,俾斯麦有点迟疑,难道这是要让自己把手伸进去吗?
抱着被咬伤的觉悟,俾斯麦慢慢将手伸进的凯撒的嘴里,她的表情很快就由疑惑变得更加疑惑了。她的手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俾斯麦猛地一抽,一柄长剑从凯撒的嘴里被拔出,剑刃清澈如水。
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眼角的余光里,净化者像只发狂的野兽正向她扑来。俾斯麦双手持剑,让剑尖指向下方,她积蓄能量,寒光在半空中斩出一轮新月,净化者脖颈处渗出细密的电浆,她的身体落在俾斯麦的跟前,头却飞到了别处。
大约净化者的确死了。
腓特烈在凯斯探头后不久便出现,她气喘吁吁,花了几分钟时间才搞清楚现场的状况。俾斯麦把剑插回“剑鞘”,舰装藏剑?她想知道这到底是谁的创意。
“我们得走了。”腓特烈说,“刚才的动静肯定引起了北联的注意,趁现在还没人发现。”
俾斯麦在U556的身边坐下,她没理会腓特烈的话,比起自己,她更加担心U556的安危。
腓特烈踢了踢漂浮的“尸体”:“哦,一个净化者,失去了自己的头。”
“你可以把它作为纪念品挂在家里。”
“算了,会做噩梦的。”腓特烈谢绝。
海水倒映着极光,俾斯麦询问她关于调查的事,腓特烈都如实告知,唯独悄悄删掉了关于那个神秘塞壬的部分,也没有解释突如其来的神秘冲击。俾斯麦信任她,但也隐隐感觉腓特烈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却并没有问太多。
腓特烈低身体查看U556的情况,在她的计划中,这次“调查”本不该有这样的惊险状况出现,她似乎有点内疚。
以往养尊处优的生活下,俾斯麦完全没有机会真正地感受所谓“战争”。如今,仅仅是几个敌人,那种招招致命的压迫感就已经令其深感震撼。真正的战场远比刚才的战斗要残酷得多,又有多少像U556这样的“孩子”在战斗中丧命,甚至连名字都没能留下?舰船(KAN-SEN)被赋予的意义是保护人类,可是谁来保护她们自己?不知为何,在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俾斯麦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一袭黑衣的女人,她背着光站在她的面前,向她伸出手。
腓特烈贴着俾斯麦坐下,过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累了,她轻轻地靠在俾斯麦的肩上。
“真美。”她说。
“怎么,你没见过吗?”俾斯麦也仰起头,语气中透着些疲惫。
那一夜,北极上空绝美的极光肆虐,她们坐在火焰与残骸中,思绪却已飘到了比天空更远的地方。
第一节课早上8点开始,俾斯麦所在的宿舍距离教室大约5分钟的路程,如果步行速度稍微加快便可提前到达。
上午的课程相当无聊,讲的是第一次塞壬战争的历史。俾斯麦每次都会选择坐在靠后的位置,今天也不例外。她不太习惯从背后来的视线。最近的视力有点下降,俾斯麦不得不戴上低度数的眼镜,她偏暗的金色披肩发在脑后梳成球形,黑色的外套被放在桌面的另半边叠放整齐。这节课俾斯麦没怎么听进去,但还是好好地记了笔记。
回去的路上,俾斯麦通常会去图书馆坐坐,海军学院的图书馆藏书量即使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也是首屈一指的水平。有时候,坐在对面或者更远的座位的同学会向她投来善意的目光,不知为何,一向低调的俾斯麦似乎在这所学院有着相当的人气,就像是猛烈的风暴中心的暴风眼,作为大家关注中心的俾斯麦对此却并没有多少自觉。
从基地归来一周,生活重新恢复了正常,与之前相比唯一的区别在于,俾斯麦的身边没有了那个小家伙的身影。
两天前,U556从基地的病房转移到了学院,她的情况已好了许多,第一次出航就弄丢了造价高昂的舰装,腓特烈并没有因为这件事生气,因为又不用她出钱,头疼的是司令部的老爷们。
以往,俾斯麦会在无课的午后直接返回自己的房间,她很少出门。现在U556躺在病房中,俾斯麦只要有空就会去那里陪她。北极的行动之后,U556一直没能醒来,相关的检查显示她的脑部受到损伤,没有生命危险,但可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U556也许会失忆。
“她的情况很稳定。”说话的是腓特烈,两天前是她陪着U556转移到学院病房的,也正是在那天,腓特烈和俾斯麦告别,提尔比茨的舰船(KAN-SEN)化非常成功,她要返回司令部复命。
俾斯麦为U556掖好被子,和腓特烈来到病房外。
“我有个请求,可不可以把她调配到舰队后方。”
“谁?你是指小家伙吗?”腓特烈说,“以她现在的状况能否按时服役都是个问题,她的舰装也要重新制造……你考虑清楚了吗?”
“你之前说的那些,我有点理解了。你说世界根本没变,只不过这次轮到我们走上前线与敌人厮杀……如果我足够强大,U556她们是不是就不用再承受这一切?”
“你想一个人,连带小家伙的那份都扛下来?”
“和你学的。”俾斯麦说,“你自己又扛了多少?”
腓特烈笑了笑。
“把小家伙调到安全的后方不难,你想用这种方式保护她不受伤害。可要是她醒来,她的记忆恢复了呢?小家伙说不定会觉得你很残忍。”
“有时候我觉得她失忆可能会更好,她会有新的朋友新的生活……”
“不要擅自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啊。”腓特烈打断她的话,“要是事情真的发展到那一步,或许你是对的……”
“你这算是答应了?”俾斯麦追问。
“答应了,但没有完全答应。”腓特烈挑眉。
“我最讨厌谜语了。”俾斯麦注意到她头上的尖锐“装饰物”又不见了,那到底是个什么?
两人之后又闲聊了一会儿,腓特烈向她道别。
“哦,欧根说想要见见你,她下午回来。”腓特烈回头道,“也许你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
“不如你下次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
俾斯麦倚靠在门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想来与她相遇不过是十天之前的事,但心里却仿佛已经给她系上了“老朋友”的标签。
虚掩的房门后,U556仍在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