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多,惜缘小区。
季夏的午后显得格外幽静,仿佛整个小区都陷入了舒适的午睡中。
窗外的绿化草丛里不断地响起知了欢快的交响乐, ‘吱吱…吱吱……’,旋律优美,节奏分明,带着人们进入了美好的梦乡中。
一栋普通的单元楼里,某间小户型的卧室里弥漫着午后的微暖与沉闷,混合着一股淡淡的、略带苦涩的消肿药膏的气味。
简朴的大床上,佟泽轩侧身蜷缩着,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微蹙着。
他的左臂搁在薄被外,从小臂延伸至肘部,是一整块明显的淤肿青紫,在一片苍白的皮肤上异常刺目。
在学校跟好兄弟拉扯完,佟泽轩就回到了家里,咬着牙简单处理了下左臂,把消肿药涂抹在火辣辣的皮肤上,清凉感稍稍缓解了刺痛,也带来了沉重的困意,加上连连熬夜到两三点,年轻人也熬不住了,倒头就睡。
此刻,窗帘半掩,温暖的阳光顺着窗户爬进了屋子里,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暖金色的光斑,好似驱散了房间的沉闷。
午后的安宁正温柔地包裹着他疲惫的身体,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突然——
“……Not a single day goes by……"
一阵悠扬舒缓的钢琴曲铃音在枕边响起,既不突兀,却足以穿透深沉的睡眠。
佟泽轩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意识还有些混沌。
他本能地想侧身拿起枕边的手机,左臂的动作立刻牵动了肿胀的肌肉,一阵尖锐的酸痛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清醒了。
他只好挣扎着用没受伤的右手摸索到手机,屏幕上是维信来电,显示着“新宇师兄”。
电话接通,贴到耳边。
“喂,师兄吗?” 佟泽轩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尽量让声音恢复正常些。
“小轩啊?打扰你休息了,真不好意思啊。”
郑新宇温和的嗓音透过听筒传来,语速是一贯的从容平稳,即便背景似乎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师兄这边遇到点急事,必须马上回趟老家。挺突然的,但我这会儿已经在车站了,打电话给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佟泽轩忍着手臂的疼痛坐起身,尽量平稳气息:“没事师兄,家里的事要紧。您说吧。”
他对郑新宇很尊重,不只是因为师兄是他现在兼职工作的老板。
这位三十出头、温文尔雅的猫咖老板,曾经也是在京华大学毕业的,所以算是佟泽轩的学长,他身上总给人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感。
传闻好像是,他年轻时创业失败了,心灰意冷之下就回到了这里,然后盘下了现在这家店,经营成了现在的猫咖。
猫咖偶尔也会救济一下附近的小动物,生意还不错,挺受这边的学生和白领欢迎。
至于师兄为什么回来这里,佟泽轩有次问过,师兄则是笑而不语。好吧,这不重要。
但从他平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衬衫、温和却透着沉稳的眼神,以及偶尔不经意流露出的、对各种事务精准的判断力,不难想象他曾是怎样的精英人物。
他对待员工向来随和,也极有原则,选人更看重品性而非经验。
当初,佟泽轩刚来到这家店里,因为相谈甚欢和机缘巧合下,他询问作为客人的佟泽轩,邀请佟泽轩要不要来他店里兼职。
佟泽轩想了想,便愉快的答应了。
郑新宇从没有因为他年纪小而轻视,反而认可了他那份超出年龄的沉稳。
不仅给了他自食其力的机会,更是在平时也会教佟泽轩很多工作上的经验体会,经常关照他。
因为郑新宇也是个专业的咖啡师,所以在咖啡豆的甄选、意式浓缩的萃取、尤其是咖啡拉花的细腻技巧上,也会对佟泽轩悉心指导。
“是这样的,店里现在只有纪瑜和小谢两个人撑着,”郑新宇的声音带着真挚的歉意,
“我这突然离开,她们两个孩子要应付后面的周末客流高峰,尤其现在人手比较紧,怕是要手忙脚乱了。”
“我想来想去,最放心托付的还是你。你看学校那边课业压力大吗?”
“或者手里其他兼职忙不忙?能不能辛苦你抽几天空,重点帮忙盯一下咖啡出品和后厨协调?”
“其他人暂时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顶替。你放心,工时工资、该算的加班费,我都按之前的标准记给你。”
郑新宇没有用老板的身份命令,言语间全是商量的口吻和真切的拜托。
他清楚佟泽轩虽然奖学金不断,但也格外忙碌于各种兼职。
“好的,师兄。我现在马上过去。”
两人的关系非常不错,还有半师之谊,佟泽轩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对于郑新宇的信任、体谅,以及那份责任感,让他无法拒绝这份托付。
况且,这份兼职是他稳定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
“谢了!小轩,真是帮了师兄大忙!”电话那头的郑新宇明显松了口气,语气满是感激,
“钥匙照旧在老地方,店里有任何情况,你按平时的经验处理就行,需要什么直接联系我或者走小店备用金都行,我信你。那就这样说好了,我挂啦。”
电话挂断,佟泽轩放下手机,在床上静静躺了几秒。
左臂的痛感和午觉被打断后的虚乏感真实地缠绕上来,目光落在自己肿痛的左臂上,轻轻叹了口气,无奈的笑了笑。
他忍着左臂的不适,尽可能迅速地穿衣洗漱。
背起那个黑色沉重的双肩包——里面塞满了各种刚需又乱七八糟的东西。
推开惜缘小区老式单元门的那一刻,午后的微风带着一丝暖意。
他微垂着受伤的左臂,步履比平时略慢几分,但脊背挺直,朝着那熟悉的街角猫咖走去。
……
推开“喵屋时光”有些厚重的木质店门,风铃叮咚脆响。
“嘿!救兵登场!”
一头利落的短发,纪瑜正在给一桌年轻女孩介绍甜点,看见佟泽轩,立刻扬起了标志性的明媚笑容,声音清亮,
“郑哥电话来得快,你这来得更快!”
角落里,正蹲着耐心引导一只布偶猫跳上猫爬架的谢烟梅也迅速抬起头。
看到佟泽轩熟悉的身影,眼底明显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安详,嘴角飞快地抿了一下,对他腼腆地点了点头。
郑新宇已然离店,只是吧台上那张笔迹潇洒的便签“小佟接手,一切拜托”和他维信上几条简洁明了的留言说明了所有。
佟泽轩放下背包,系上那件专属于他的深咖色围裙。
动作牵扯到左臂,额角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
“下午单子怎么样?有外送吗?”
他走到水池边认真洗手,动作幅度控制着,尽量避免左臂大角度弯曲。
“还好还好,刚过了两点那一波。不过有个公司下午茶订单,挺大的。” 纪瑜指了指台面上的预订单,
“要求六杯不同拉花,我和小谢正头疼这个呢……咦?你手怎么了?”
纪瑜这时才注意到他手臂被围裙袖子遮掩了一部分但依然能看出的异样肿胀。
“学校里不小心撞了下。” 佟泽轩含糊带过。
“单子给我。”
他接过订单细看,目光专注。
纪瑜看他不想多说的样子,也识趣地没追问。
谢烟梅则在一旁默默加快了打包甜点的速度,偶尔投来关切的一瞥。
后厨操作区,佟泽轩站在咖啡机前。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调整站姿,重心偏向右侧。
用右手拿起沉甸甸的咖啡把手,动作比平时迟缓但依然准确地进行布粉、压实。
豆子研磨的均匀度、水温和时间的控制依然精准。
只是在打奶泡注入和关键性的拉花手腕动作时,那需要双手精细配合的活计变得分外吃力,平日如行云流水的动作里显出了不易察觉的凝滞。
他紧盯着奶泡和咖啡液的融合点,左手极力稳定住奶缸的重量和平衡,靠右手腕近乎苛刻的微调来控制线条的流动和图形的塑形。
一杯要求小兔子拉花的咖啡,最终成品后耳朵的形状略显犹豫,没有了平日那般俏皮灵动。
“你……胳膊还好吗?”
谢烟梅借着过来取蛋糕碟的机会,声音细若蚊呐地问了一声,眼神里全是关切。
“嗯,使不上太大力气,慢点弄能行。”
佟泽轩言简意赅,如实相告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额头微微渗出细汗。
他默默放下这杯稍逊平时的作品,开始专注下一杯。
效率虽降,质量尚在基准线之上。
阳光斜斜穿过猫咖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留下了几个可爱的图案,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烘焙甜点的黄油焦糖气息。
还有一股……独属于多只毛茸茸生物共处一室的、慵懒而温暖的味道。
几只花色各异的小猫咪散落在各处:有的盘踞在猫爬架顶端,睥睨众生;有的蜷在窗边的软垫上,晒着太阳打盹;还有胆大的直接跳上了客人的膝盖,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小心烫,您的桂花拿铁。”
佟泽轩将一杯奶泡雪白绵密、上面拉出精致灵动桂花朵图案的咖啡轻轻放在一位女白领面前。
“哇!好漂亮!”女白领惊喜地低呼了一声,拿出手机拍照。
佟泽轩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还算满意,随即回到后厨。
一个下午就在这种节奏平稳、充满治愈感的光景中流淌而过。
暖融融的猫咖里,客人们或低声交谈,或安静看书,或拿着猫玩具逗弄店里的“主子们”,沉浸在猫咪的慵懒和咖啡的醇香中。
无人察觉吧台后那位年轻的、困乏的又带伤顶班、还能维系着品质的“佟师傅”。
佟泽轩忙于投入双倍的专注力努力去克服左臂的限制,偶尔会在吧台和后厨之间穿梭,煮咖啡、制作简餐,动作标准得近乎刻板,却高效准确。
有些熟客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短回应一两个字。
闷是闷了点,但那份专注和沉稳,配上他过分年轻的清俊面孔,反而形成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纪瑜像只勤快的小蜜蜂,在前场和清洁区域高效穿梭,经常熟络的和客人聊天,笑容和话语是她最好的润滑剂。
而谢烟梅则截然不同,她总是默契地承担了更多的辅助工作:更及时地补料、更快速地整理清洁后的杯碟、更仔细地打包外送订单。
她很少主动说话,只有在客人点单时会低声确认,声音像羽毛一样轻。
工作间隙,她会捧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有些磨损的英语教材,站在吧台不碍事的角落或是仓库门边,专注地看着,眉头微蹙,遇到疑难便用指尖轻轻点着纸页,眼神里满是渴求知识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佟泽轩偶尔瞥见她学习的侧影,总会不自觉多看一秒。
那份沉浸和刻苦,他太熟悉了。那是他们这类人面对命运差距时,最笨拙也最执拗的对抗。
有几次,谢烟梅拿着书上某个复杂的语法或数学题,怯生生地请教他。
佟泽轩从不废话,会立刻接过书,言简意赅但条理清晰地讲解清楚,指出关键点。
谢烟梅听得异常专注,看着她眼中闪烁的领悟和感激的光芒,是佟泽轩少有的、能清晰感知到自己存在意义的时刻之一。
但此刻,她只是沉默着,弯着腰低头干活,细致地擦拭着一张刚刚空出来的桌子,动作一丝不苟,每一个桌角缝隙都不放过。
她身形单薄,裹在宽大的围裙里显得更小了些,微低着头,浓密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紧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夕阳的金色逐渐被一种更为醇厚的橘红所取代,玻璃窗外的车流人流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倦意。又一批客人结账离开,正是晚高峰前的短暂宁静。
纪瑜哼着不成调的歌开始手脚麻利地清理猫砂盆。
谢烟梅站在收银台后,仔细清点着下午的零散收入,硬币发出轻微又悦耳的碰击声。
佟泽轩则将刚洗净消毒的一批马克杯整齐地倒扣在沥水架上,轻轻活动了一下酸胀的右肩,左手则自然地垂落在身侧,尽量不去触碰那依然不适的肿痛。
就在这片刻安宁即将充盈店堂之时——
店门上方悬挂的风铃发出了一阵异常急促、粗暴甚至带着点刺耳的晃动声响!
不是被轻轻推开的叮咚声,而是被某种粗砺的东西猛然撞上的乱响!
紧接着,一个混杂着浓烈劣质酒气、如同臭水沟翻腾起秽物的嘶哑咆哮,毫无遮拦地、蛮横地砸进了这片弥漫着咖啡香、糕点甜与猫咪慵懒气息的净土:
“谢——烟——梅!给老子出来!谢烟梅!滚出来听见没?!”
死寂。
瞬间抽干了店内所有的声音和生气。
慵懒睡觉的猫咪被惊醒,如惊弓之鸟般猛地竖尾弓背,哈气低吼,警惕地望向来客方向。
谈笑风生的一桌客人笑容僵在脸上,惊愕地扭过头。
纪瑜铲屎的动作顿住,惊疑不定地扭头看向门口。
收银台后——谢烟梅拿着几枚硬币的手猛地一抖,零钱哗啦一声撒在收银台里。
那原本规律悦耳的硬币轻响,骤然被一片令人心惊肉跳的金属倾轧和滚动撞击声替代!
谢烟梅像被冰封住了灵魂,整个人瞬间僵直,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血色,变得纸一样惨白,她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狂风中的枯叶。
那双眼睛里瞬间被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淹没,滚烫的泪水汹涌而至却又被巨大的惊恐硬生生憋住,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货架上,发出“哐”一声轻响,却又立刻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眼中瞬间蓄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助的泪水,像受惊过度的小鹿。
所有视线,惊愕的、愤怒的、嫌恶的,都聚焦在门口的、那个散发着令人作呕气息的、浑身肮脏不堪的不速之客身上。
那是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一件污渍斑斑、看不出原色的旧夹克,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邋遢的线衣。头发油腻而凌乱,像一团乱草。
一张紫涨扭曲的脸,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闪烁着暴戾的光,直勾勾地盯着店内不断扫视。
嘴里喷吐着浓烈的劣质酒气,混合着一股汗馊和烟草的恶臭,仿佛将门外初秋微凉的空气都瞬间污染了。
他脚步虚浮地原地晃悠着,半倚半撞地堵着门框,抬起一只沾满污渍的手,用力拍打着门扇,发出“砰砰”的闷响。
他那被酒精麻痹却透着刻骨恶意的视线,穿透店内的光影与人群,如同淬毒的钩子,牢牢地、死死地钩住了吧台后方那个蜷缩在角落里无声崩溃的灵魂。
店内暖黄的灯光在这一刻似乎骤然黯淡了。
那醉汉的污浊和他所裹挟的恶意寒流,如浓厚的、散发着腥臭的乌云,瞬间吞噬了“喵屋时光”这方小天地中所有的温暖与安宁。
“谢烟梅!聋了啊?躲什么躲?看见你爹来了还不快点滚出来!”
醉汉扯着破锣嗓子继续叫嚷,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到离得近的客人身上。
他那浑浊的目光,穿透朦胧的醉意,最终死死钉在了吧台后面那个正在簌簌发抖、几乎站不稳的女孩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酒气的压抑和恐惧无声地弥漫开来。客人们面面相觑,既感到不适又不敢轻举妄动。
纪瑜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愤怒和厌恶,她放下铲子想上前。
但看到谢烟梅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又犹豫着止住了脚步,焦灼地看向佟泽轩——那个平日里最沉默,此刻却唯一令人心安的人。
佟泽轩站在原地没有动。
下午补眠带来的些许松弛感早已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彻底碾碎。
左臂的钝痛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再次唤醒,一下下地抽动着神经。
他看着那个醉汉,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戾气和不讲理的眼睛,又瞥了一眼角落里抖得快要站不住的谢烟梅。
看着谢烟梅那双眼睛里刻骨的惊恐,他想起,曾在许多年前的傍晚,冰凉的墙角下,于模糊的水光倒影中看过类似的影子。
只是那时,那双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一片空洞死寂的绝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猛地松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翻腾的情绪和左臂的不适感。
面无表情的脸上依旧是那份惯常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凝起了一层寒冰和怒火。
他抬手,下意识地、微微挡了一下似乎想要冲过去的纪瑜,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打破了死寂:
“纪瑜姐,报警。”
说完,他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径直朝门口那个散发着浓郁恶臭和危险气息的醉汉走去,深咖色的围裙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
温暖静谧的猫咖与门外的暮色沉沉,仿佛被这道走动的身影撕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