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9月1日，早上。
苏城，第二人民医院。
秋意渐浓，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枝叶，在苏城第二人民医院洁净的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桂花香气。
内科主任办公室。
佟思滢疲惫地靠在高背椅上，刚结束一场耗时颇长的手术，让她精致的眉眼间难掩倦色。
她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但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
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优美的天鹅颈。
白皙的皮肤细腻紧致，只有眼角几道极淡的笑纹透露出些许阅历。
鼻梁秀挺，唇形优美，即使此刻带着倦容，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眸依旧明亮有神，透着知性与干练。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白大褂，里面是简约的米色针织衫，气质沉静而优雅，仿佛一幅淡雅的仕女图。
若是不知年龄，说她不到三十也有人信。
这位苏城二院颇有名气的内科主任，年轻时也曾是医学院里公认的大美人。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佟思滢拿起桌上的手机，随意地刷起了短视频，当作短暂的放松。
纤细修长的指尖划过屏幕，刷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带有“京都新闻”名称的视频吸引了她的注意。
视频中场景混乱，似乎是在一个咖啡馆的门口，警灯闪烁，人群围观。
画面中心，一个穿着深色围裙的年轻人被一个凶神恶煞的醉汉用酒瓶狠狠砸中头部，应声倒地！
虽然视频给当事人面部都打了厚重的马赛克，但那有些熟悉的清瘦身形，那倒下的姿态……
佟思滢的指尖猛地顿住，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她皱紧眉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为女人特有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
似是为了印证内心的想法，她又仔细看了看视频发布的大概时间和地点。
视频发布的时间是大概一周前，地点定位在京都某区。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飞快地点开评论区，试图寻找更多信息。
……
“太可怕了，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据说是视频中一个女生的父亲，人渣！家暴加故意伤害！”
“被打的小哥哥好像是见义勇为的学生……”
“看着伤得挺严重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
父亲？家暴？见义勇为？学生？
这几个关键词像针一样刺入佟思滢的脑海。
她立刻退出了视频软件，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点开了维信。
置顶联系人的聊天框上，备注为“妈妈的好大儿”，聊天头像是一只蹲坐在海边沙滩上的戴礼帽的黑色猫咪。
而她的头像则是自己在某景区时，拍得戴着墨镜和遮阳帽的侧身照。
聊天记录停留在两天前：
……
[滢火虫]：嘻嘻，怎么样？新学期快开学喽，要不要妈妈给你包个开学红包？
[滢火虫]：( ＞◡❛)
[妈妈的好大儿]：啊，暂时不用，我自己还有零花钱。
[滢火虫]：[📞视频通话] （未接通）
[滢火虫]：[已取消]
[滢火虫]：怎么不接电话？妈妈这段时间没空去看你，让我看一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滢火虫]：( ŏ ﹏ ŏ )
[妈妈的好大儿]：没有，我在学校图书馆，不方便接电话。
[妈妈的好大儿]：而且这段时间我在学校挺好的。
[滢火虫]：好吧ರ_ರ ...立秋了，妈妈不在你身边，你要注意保暖，天冷了记得多穿衣服。╰(*´︶`*)╯
[妈妈的好大儿]：嗯，我知道。
……
“在学校图书馆，不方便接电话？”
佟思滢低声念着这句话，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那个视频里被打昏的身影，那熟悉的清瘦感和有些沉郁的气质，与儿子平时的样子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叠、放大！
女人的第六感，尤其是母亲的直觉，在此刻疯狂地敲响警钟！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迅速在通讯录里找到一个名字，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是老杨吗？杨主任？”
佟思滢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时的温和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欸，是我啊，你老同学，佟思滢……是啊，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
她寒暄着，语气却带着点急切。
“……对了，老杨，听说你现在在京都和协医院任职高就？我……我想麻烦你件事儿。”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压抑的焦虑。
“你们医院……前几天……是不是有一个叫佟泽轩的病人？头部和手臂受伤的……他……他是我儿子……”
电话那头传来惊讶的声音和敲击键盘的声响。
短暂的等待，对佟思滢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对方似乎确认了信息，低声说了几句。
佟思滢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
脸上那抹温婉知性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的怒意！
不是悲伤，不是惊恐，而是一种被蒙在鼓里、被刻意隐瞒的恼火。
这臭小子，受伤住院这么大的事，竟然瞒着她，愣是一声不吭的，上次的教训还没够是吧？
“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老杨……麻烦你了……回头再联系。”
佟思滢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几句，猛地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她靠在椅背上，胸膛微微起伏，眼神复杂地盯着手机屏幕上儿子的头像。
愤怒、担忧、后怕、心疼……种种情绪交织翻滚。
她需要冷静一下，整理好情绪，再好好“问候”一下这个翅膀硬了的小混蛋！
……
京都和协医院。
明亮的出院办理处走廊，周围略显嘈杂。
佟泽轩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外面松松垮垮地套了件薄外套，遮住了手臂上还未完全褪去的固定带。
他安静地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等待最后一次体检结果，赵知恒在他旁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而蒋君毅则拿着单据和一些药物，在另一边缴费窗口前，偶尔低声和工作人员确认些什么。
“话说，轩儿。”
赵知恒撞了下佟泽轩没受伤的左肩，挤眉弄眼。
“你住院这件事儿，你真不打算跟佟姨说一声？”
佟泽轩额角的纱布已经拆掉，留下一道浅浅的粉红色疤痕。
他神色平静，眼神默默地瞥向医院的地板：
“不用，不想她大老远又跑过来担心，她工作够忙的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一贯的独立和不愿麻烦人的固执。
蒋君毅缴完费用，走过来，闻言，微微蹙眉，也开口道：
“小轩，话不能这么说，佟姨是你母亲，知道真相总比蒙在鼓里好。瞒着，反而会让她更担心。”
他穿着简单的休闲外套，站姿挺拔，语气带着大哥的理性分析。
“就是就是！”
赵知恒立刻附和，脸上却带着一种心有余悸的表情
“毅哥你是不知道！佟姨看着很温柔知性吧，但是那生气起来，啧啧啧……”
他夸张地搓了搓手臂，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就上年，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冬天，轩儿不是感冒发烧硬撑没去医院嘛？后来被佟姨知道了，好家伙！”
“直接从苏城杀了过来，你是没见那场面，佟姨那眼神，温柔的能滴水，但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有‘分量’。硬是给轩儿裹成个粽子押去了医院，还勒令他在家里躺了三天，亲自监督。”
“那气场……我现在想想都发怵！”
赵知恒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还不忘模仿佟思滢当时“温柔”的语气：
“‘哎，小轩，是妈妈没用，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妈妈是不是太纵容你了，嗯？’那尾音上扬的……啧啧，压迫感十足！”
蒋君毅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又看看佟泽轩此刻略显苍白的脸，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下，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理解。
佟泽轩则无奈地瞥了赵知恒一眼，显然那段经历也让他记忆深刻。
就在这时——
“……Not a single day goes by……”
一阵熟悉又急促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走廊里短暂的轻松氛围。
佟泽轩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时，愣了一下，脸色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心虚和……一点点惊慌的表情。
“谁啊？”
赵知恒凑过去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
“卧槽！是佟姨！完了完了，怕什么来什么！”
他立刻紧张地看向佟泽轩，又看看蒋君毅，用口型无声地说：
“怎么办？！”
佟泽轩看着那不断跳动的名字，心脏咚咚直跳。
他犹豫了一秒，手指带着点颤抖，竟然……挂断了电话！
“你疯了？！”
赵知恒差点跳起来，压低声音惊呼。
“你这时候挂佟姨电话？！她起疑了怎么办？”
果然，手机屏幕紧接着亮起，一条维信信息弹了出来：
[妈妈]：怎么不接电话？（微笑）
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微笑表情，此刻在佟泽轩眼里，简直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具威慑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电话铃声再次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似乎格外刺耳。
佟泽轩知道躲不过了，认命般地深吸一口气。
在赵知恒“自求多福”的眼神和蒋君毅略带同情的注视下，硬着头皮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干涩地接了电话：
“……喂，妈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
这短暂的沉默，让走廊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赵知恒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蒋君毅也微微站直了身体。
然后，一个极其温柔、甚至带着点过分甜美的女声清晰地传了出来，清晰地穿透了听筒，连旁边的赵知恒和蒋君毅都隐约能听见：
“喂？小轩吗？”
佟思滢的声音如同春风拂面，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最近过得怎么样呀？妈妈刚刚给你发的开学红包收到了吗？新学期了，有没有认识什么漂亮小姑娘呀？”
佟泽轩才看到刚刚母亲发的转账信息。
佟泽轩：……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来了！先礼后兵，老母亲经典的“暴风雨前的宁静”！
佟思滢温柔的声音继续着，但话锋却陡然一转，语速依旧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不过你不说我也知道，看来新学期过得不错，生活是挺丰富多彩的。”
“连脑袋都让人开了瓢，体验了一把‘酒瓶的芬芳’，都舍不得跟你亲爱的、远在千里之外的老母亲分享一下‘喜悦’？”
“佟泽轩小朋友，你能耐了呀？见义勇为？英雄救美？都住院一个礼拜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当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人管了是不是？！”
“嗯？还学会撒谎了？‘在学校图书馆’？‘不方便接电话’？我看你是躺在病床上不方便吧？”
“是不是觉得妈妈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了？还是觉得你翅膀硬了，可以自己飞了？”
“这么大的伤，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等你自己好了，当无事发生吗？！”
一连串的话语输出，如同温柔的利刃，刀刀扎心。
语气是那么的“和蔼可亲”，内容却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字字句句都透着压抑的怒火和浓浓的担忧。
佟泽轩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干巴巴地试图解释：
“妈……我……我不是故意瞒你……就是怕你担心……而且，伤得不重，真的……就是皮外伤和骨裂……”
“皮外伤？骨裂？！”
佟思滢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温柔假面彻底撕下。
“佟泽轩！我是干什么的？！我是医生！你跟我说皮外伤骨裂不用告诉妈妈？那什么伤才值得告诉我？等你进ICU吗？！你知不知道我看到那个视频……”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带着后怕和心疼，但更多的是被隐瞒的委屈和怒火。
“……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你知不知道？！”
“阿姨，佟阿姨！”
赵知恒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再也忍不住，凑近手机大声喊道。
“阿姨您消消气，消消气！轩儿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怕您担心。您看他现在没事了！真的！医生都说恢复得很好，我和毅哥都在他旁边照顾着呢，我们保证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
“是啊，佟姨，”
蒋君毅也轻声地开口，声音带着安抚的语气。
“小轩这次确实做得不对，不该瞒着您。但他也是出于好意，不想让您奔波劳神。他现在恢复情况良好，我和知恒会看着他，您别太担心。”
佟思滢听到兄弟俩的声音，意识到有别人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
她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极力平复情绪。
过了几秒，她的声音再次传来，虽然还有些余怒未消，但已经恢复了理智，更多的是浓浓的关切：
“哼！原来是你们两小子，就会帮他打掩护是吧……他伤到底怎么样了？头没事吧？手臂骨裂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说？现在能活动吗……”
佟泽轩听到母亲语气缓和，赶紧抓住机会，老老实实地把伤情和恢复情况详细汇报了一遍，再三保证自己没事，医生也说恢复良好。
佟思滢仔细听着，不时打断询问细节并给出一些护理建议。
确认儿子确实没有大碍后，她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下来。
母子俩又聊了几句家常，佟思滢反复叮嘱他注意休息，按时复查，天冷加衣。
“……行了，这次看在知恒和君毅的面子上，先饶了你。”
佟思滢最后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无奈和宠溺。
“不准有下次了，以后遇到这种事，别自己傻愣愣的往前冲，要学会冷静思考，仔细观察再行动……”
“回话呢，听见没……记住我的话啊，要是以后还这样，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好好休息，等忙完这阵子，我抽空去京都看你。挂了。”
“嗯……妈再见。”
佟泽轩如蒙大赦，赶紧应道。
电话挂断。
走廊里一片寂静，佟泽轩、赵知恒、蒋君毅三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我的妈呀……”
赵知恒夸张地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还好佟姨是语音通话，如果是视频，看到她的表情，恐怕我都不敢帮你说话了。”
“佟姨这功力……隔着电话线我都快窒息了。轩儿，我敬你是条汉子。敢挂她电话还敢瞒伤情！小弟佩服！”
他对着佟泽轩抱拳。
佟泽轩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行了，别贫了。”
蒋君毅也摇摇头，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拍了拍佟泽轩的肩膀：
“佟姨是关心你。不过下次……还是别这样了。”
这时，护士叫到佟泽轩的名字，最后一次体检结果出来了。
一切正常，然后三人拿着单据去排队办理出院手续。
片刻后。
“搞定！”
蒋君毅将单据收好，转身拍了拍佟泽轩的肩膀，眼神关切。
“走吧，回去了，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别急着去上课或兼职。”
“嗯，知道了毅哥。”
佟泽轩点头。
近乎一周的住院，让他本就偏白的肤色更添了几分憔悴感，但眼神还算清亮。
“轩儿！走走走！”
赵知恒迫不及待地把一些药物塞给佟泽轩，自己则勾住他的左肩。
“医院消毒水味儿闻够了吧？赶紧回学校感受青春的气息！今天可是新生报到日，校园里全是新鲜出炉的学弟学妹，那叫一个养眼！”
他故意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一脸陶醉。
佟泽轩被他晃得有点晕，无奈地挣开：“……没兴趣。”
“啧，你这人，一点生活乐趣都没有！”
赵知恒也不气馁，凑近他，神秘兮兮地，笑嘻嘻地：
“错过报到日没关系，重头戏在明天晚上！迎新晚会！就在室外运动场，热闹着呢，有吃有喝还有表演看！”他眼睛发亮。
“最重要的是，你二哥我，京华非遗舞狮团的台柱子之一，明晚将压轴登场，帅裂苍穹的那种！你必须来给我捧场！”
佟泽轩依旧面无表情，甚至嫌他有点吵，毕竟他一向不太喜欢热闹：
“……不去。”
“别啊！”
赵知恒有点急了，立刻开启死缠烂打模式。
“别这么冷淡嘛！你看你躺了快一星期，骨头都要酥了，得活动活动啊，呼吸点新鲜空气，感受一下大学的热血青春！就当是有利于恢复了。”
佟泽轩不为所动，还淡淡地“哦”了一声。
赵知恒见此，眼珠一转，换了个策略，立刻换上可怜巴巴的表情。
“老三～轩儿～你看二哥平时对你多好？你就忍心让我在台上孤军奋战，台下连个呐喊助威的亲友团都没有吗？那多凄凉啊！你忍心吗？”
他双手合十，眼巴巴地看着佟泽轩。
蒋君毅在一旁看着，嘴角微扬，没说话。
佟泽轩被他念得头疼，额角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看向蒋君毅，眼神带着求助。
蒋君毅清了清嗓子，对赵知恒说：
“行了老二，别闹他。小轩刚出院，让他静静。”
然后转向佟泽轩，语气温和中带着关心：
“小轩，去散散心也好，但别勉强。我明天晚上项目组有个重要的实验数据要处理，走不开。就让老二好好陪你去走走，看完表演再早点回家休息。”
他又看向赵知恒。
“阿恒，你负责把人看好，别让他乱跑，也别让他累着。”
“得令！大哥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赵知恒立刻挺胸抬头，装模作样的行了个礼，然后对着佟泽轩挤眉弄眼：
“听见没？大哥发话了！必须去！就当是……嗯，出院庆祝庆祝。”
佟泽轩看着大哥关切的眼神，再看看赵知恒那副“你不去我就一直念叨到你答应”的架势，只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认命地点了点头：
“……我去行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