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最近总是会突然犯困。
往常那无限的精力现在似乎大幅度缩减了一般，就连每个晚上那跑到塔顶的神秘行为都减少了，只不过她依旧会跑来找赎罪者讲述他在外面见闻，兴奋得冒光的眼神和红扑扑的小脸一直未变。
虽然赎罪者很是担忧神子的身体情况，但他不得不承认神子的犯困状况很大程度上方便了他对黑塔的探索。
黑塔共有十八层，除去没有房间的第一层和被金光保护而无法进入的顶层，剩下的十六层都只有一个房间。再除去第二层神子们的墓室，剩下十五层的房间后都封锁着十分糟糕的东西。
有多糟糕？糟糕到有些门他仅仅是用触碰一下，从上面感受到的幻象就足以让他濒临死亡。
但跟在第四层时一样，每次他要死于幻境中的时候，那温柔而慈爱的声音都会伴随着金光将他拉回到现实中。
现在想来，他在第三层直接打开房门走进去的决定简直是蠢到家了，若是别的房间的话，完全陷入黑暗中的他肯定是无法因为那柔和的声音而走出幻境的。
那么等待他的结局唯有死亡。
他可不想让他不洁的身体污染这座数十个神子安息的塔内。
通过这几天的探索，他发现这些门后面关着的东西都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人心的黑暗。
这个词最后一次被提起都应该过了几百年了。
这些发现让赎罪者内心有了个不得了的猜想，但他依旧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也就是说，他需要找到这座塔真正的主人——女神。
第十七层的房门被他轻轻触碰了一下，如触电一般，他立刻缩回了手，呜咽着跪倒在地。
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心仿佛被刀搅碎了一样疼痛，明明没有受到一点外伤，却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甚至早已破碎。
这种情感他很久以前也经历过，虽然没有这一次那么严重，但是却足以让他刻骨铭心。
这是名为悲伤或是痛苦的感情。
与下面几层一样，仅仅是触碰一下，那一闪而过的画面和思念就会将他的心给填满，而这可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随便承受的。
简直是糟糕透顶。
赎罪者攥着胸口干呕了半天，难受地靠在墙壁上，眼泪似乎都已经流干了，他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黑影在四周涌动着，像狼一般盯着靠着墙休息的赎罪者。自从上次那自杀式地死斗后，黑影即使在他最虚弱的时候都不敢靠近他，只是像毒蛇一般徘徊于一旁。
仔细一想，还真是多亏他第三层是推门走了进去，要不是他第一次就把黑影给打怕了，那后面他真正虚弱的时候遭到袭击，肯定是凶多吉少。
隔着老大远，赎罪者瞪着隐藏在黑暗里的黑影，思考着这个每一次他出现在黑塔里都一直在埋伏他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然而，现有的线索都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算了，到了顶层，一切都会揭晓。
休息完毕的赎罪者擦掉了眼角残留的泪光，举起提灯向顶层前进。
如他预料的一样，原本挡在顶层楼梯口的金光已经消失了。
他立刻走进了楼梯内，身后的黑影却徘徊在楼梯口外，似乎在愤怒地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赎罪者原本还想对它竖个中指的，但想了想接下来可能要去的地方，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大不敬的举动。
顶层依旧只有一间房间，一扇房门，但与众不同的是这扇门的表面布满了金色的花纹：树枝般的花纹似乎在抽出嫩芽，飞鸟般的花纹像是在扑腾着翅膀，溪流般的花纹似乎在涓涓流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
怀着最大的敬意，赎罪者打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寝室，而是被枯枝所覆盖的腐朽房间。腐烂的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令人心生厌恶的枯朽藤蔓似乎还在生长，如毛细血管般妄图填满整个房间。
“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他完全回过神来，他就注意到房间正中有一个白色的大床。大床是唯一没有被枯枝入侵的地方，白色的床帐散发着金光，驱逐着妄图爬上床的藤蔓。
赎罪者几剑劈开了挡路的枯枝藤蔓，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床前。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念叨一声“得罪了”，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床帐。
那一瞬间，他憋住了呼吸。
白色丝绸做成的床铺上躺着一位女性，赎罪者实在是没法描述这位美丽的存在，任何一个比喻或是修辞都像是对她的侮辱，若是真要说的话，对，她是集结世界上所有女性的美好的存在。
眼前的这一位毫无疑问是那位济世的女神。
神啊。
赎罪者流下了包含有太多感情的泪水。
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他终于能够为自己赎罪了。
他重新看向眼前这位美丽圣洁得让人内心只有敬仰的神明，神明那美丽的眼睑紧闭着，纤长的睫毛偶尔会轻轻跳动一下，宛若舞动的蝶羽一般动人。
但是，赎罪者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虽然神明看似睡得十分安详，但他注意到了从她的身体下方隐隐有几颗细小的树枝正在缓缓攀上她的身体。
“女神大人！”
虽然很不敬，但是赎罪者只能将尊贵的女神抱了起来，那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的身躯居然让他内心有点恐惧。
但更让他害怕的是，在刚刚女神躺下的位置上有一个显眼的大洞，无数根细小的枯枝正从里面蜂拥而出。随着他抱起女神的动作，枯枝像是被抢走了猎物一般疯狂地向赎罪者的方向延伸过去。
“滚开！”
一只手抱着女神，另一只手挥动长剑，两下便将追击过来的枯枝斩尽，紧接着又一剑刺进了那个大洞中，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枯枝躁动起来的问题。
注意到枯枝不再有动静后，他注意到怀中的女神似乎颤抖了一下，连忙将她放回了床上并虔诚地跪在了床前。
伴随着一声低吟，女神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眼前低着头跪在床前的赎罪者。
“人类之子啊，是你将我从恶念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吧？请站起来，没有必要那么拘谨。”
“……是。”
战战兢兢地站起了身子，赎罪者基本上是以俯视的角度看向眼前的女神，那如星辰般的眼眸让他很是不自在。
果然还是跪下吧。
正在他犹豫是跪下还是继续站着的时候，女神那温柔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思绪。
“人类之子啊，自从你坠入塔中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关注着你。无奈我被这些枯枝关进了恶念的牢笼中，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还有那个孩子直接见一面。”
那个孩子指的应该就是神子大人吧。
“所以，人类之子啊，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回报吧。”
“若是如此的话，尊敬的女神大人，我恳请您饶恕我的罪过吧。”
“……人类之子，你何罪之有？”
女神大人不知道吗？赎罪者有点疑惑，便将自己的经历以及他与常人的不同统统告诉了她。
“可是孩子啊，”女神露出了一丝苦笑，“你并没有丝毫罪过啊。”
赎罪者愣住了。
“可是女神大人，不正是因为我犯下了什么罪过，我内心的黑暗才会继续呆在我的心里吧？”
这是他通过这段时间的探索得出的结论。
黑塔的存在就是用来关押人心的黑暗的。
人的内心存在着会产生黑暗的东西。
而女神会从人心中将这些坏东西都给提取出来，全部关押在这座黑塔中，由神子和她一起祈福，将这些大部分都是恶意的糟糕东西全部镇压下来。
而自己肯定是做错了什么才没有得到神明的恩赐。
但女神只是摇了摇头，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孩子，你很聪明，只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你犯下了什么罪过，而是我和那个孩子将你给遗漏了。”
怎么会？！
赎罪者震惊地看向了这位救世的女神大人。让他与人世产生隔阂十多年的问题居然仅仅是因为女神大人和神子大人的疏忽。
他根本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人，而是一个倒霉透顶的普通人。
“实在是抱歉，这是我们的失误。几百年过去了，就算是我，力量也会衰微不少，出现遗漏在所难免，你应该是第一个被我们所遗漏的人吧，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
男子浑浑噩噩地听着，内心如野兽一般舔舐着这长达十多年的，名为孤独的伤口。女神看着眼前失神的男子，温柔地将白皙的小手贴在了他的脸上，那股温暖总算是让他回过神来。
“我会消除掉你内心的一切黑暗的，而且作为补偿，我还可以额外实现你的任何一个合理的愿望。说吧，人之子，你渴望得到什么？”
男子思考了起来。
他渴望能与村子里的人毫无隔阂地生活在一起，他渴望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过得幸福充实，他渴望获得堪比王国第一骑士的荣耀……
但这些东西在他回归人世后，他都可以自己去争取。
所以，他渴望的果然还是……
“女神大人，我希望您能让神子大人在祈福时不再痛苦。”
果然放不下的还是这个单纯乐观却跟自己一样孤独的女孩。
仅仅是因为她，这十多年来的孤独，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变得荡然无存。
想为她做点什么。
如果是孤独的话，自己可以隔一段时间就来找她，想必女神大人也会允许的吧。她所好奇的一切自己都可以想办法来满足，她所缺失的一切自己也可以想办法来满足，但唯有祈福时所带来的痛苦，需要女神大人来治愈。
“……抱歉，这一点我无法办到。”
男人愣住了，估计是从没有想过自己的这个小小的愿望会遭到拒绝。
“……能告诉我原因吗？”
女神露出了无奈而苦涩的微笑。
“人之子啊，你对这座黑塔了解多少呢？你是很聪明的人，说来听听吧。”
于是，男子便将自己对这座塔的猜测告诉给了女神。
“只猜中了一小部分呢。”
女神调整了一下坐姿，讲述了这座塔的秘密。
“这座塔是我用我的力量集结世界上的美好之物所建成，是可以将世界上所有哀伤、恶意、绝望、恐惧这类的东西完全隔离开来的塔。”
“孩子，你认为祈福有着治愈身心和镇压恶念的作用，但这些只是祈福带来的副作用而已，祈福的真正作用实际上是把世界上所有的黑暗的情绪和思念通过那孩子的身体封印在这座塔中。你认为人心内有特殊的东西导致了恶意的产生，但实际上只要人心存在，一切糟糕的东西都会从其中诞生；你认为依靠我的力量就可以缓解那个孩子的痛苦，但只要她还是神子一天，这个痛苦就不可能消失。”
男子哑然了。他从小时候就发现周围的人基本上不会产生负面情绪或是恶念，便自以为是地认为人心内存在一种可以一下子被切除的、不停产生黑暗的东西。
然而实际上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只是因为神子和神明大人的每日祈福，将世界上每一时刻人们所产生的恶念给封印到了这座塔内。
仔细想想也是，他所接触到的幻觉各式各样，就像曾经真实发生在世界的某一位置一样。
怪不得神子大人会与自己如此相像，因为他们两个都没有被强行抽取内心的黑暗，一个是因为被遗忘，而另一个是作为媒介必须保持最初始的身心。
突然，男子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若是神塔没有完全封印住这些情绪和欲望，那么会带来多大的后果呢？
“女神大人，那么那些缠绕神子大人身上的黑线、从神塔里流出的溪水、四周那贫瘠且毫无生机的森林、草地下的白骨和这房间里的这些枯枝都是因为这些负面情绪才产生的吗？”
女神露出了苦涩的微笑。
“孩子，你真的很聪明呢。人心深处产生的恶意比我预想的要多得多，这座塔已经快要容纳不下那么多的恶意与悲伤了，当这些浓缩过的恶意被释放了出去时，造成的影响就是你所见到的场景了。”
一想到释放而出的情绪与欲望竟累积起了一草地的白骨，男子便感到一身恶寒。
“只不过那孩子身上的不一样。人之子，你应该见过第二层的景象了吧？那你知道历代的神子都是因为什么什么原因，年纪轻轻就衰竭而亡的吗？就是因为那些黑线啊，那些黑线就是那些欲望和思绪的实体化结果，作为将它们吸收进塔内的媒介，那孩子是不可能逃离这种折磨的，最后，这些折磨便会将死亡带给她，这就是每一个神子的结局。”
男子怅然若失地后退了几步，无力地靠着墙。
“她……神子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如果说是她会在三十岁左右就死去的事实的话，她一开始就知道了，但即便如此，她依旧选择留了下来。”
男人捂住了嘴，他似乎什么都没法为她做到，一丝无助的哀伤爬上了他的心头。
他现在只想问女神一个问题。
“……女神大人，你为什么会帮助人类呢？为什么你都被恶意和欲望的枯枝所包围，都没有放弃人类呢？”
女神无言地挥了挥手，原先在床上的大洞伴随着金光慢慢地变小，最终变回了床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说道：
“人之子啊，并不是我不想放弃，而是我不能放弃啊。”
接下来，她说出了让男子震撼一生的秘密。
“我诞生于战争时期人们对和平与幸福的祈愿，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放弃人类这一个选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