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者先生，看，下雨了。”
“是的，神子大人，今天看样子会是凉爽的一天。”
雨滴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再落入采光洞中，哗啦啦地打在破碎的喷泉遗址上。
“要是赎罪者先生没有将喷泉砸碎的话，这些雨水就会落到喷泉里，最后顺着水渠流到水池中，现在就只能任由它们落到地上了。”
“……实在是抱歉。”
“啊啊，不是不是，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又不是自己想摔下来的，我只是稍微感叹一下。而且啊，”
神子露出了喜悦的表情。
“这样的光景也不错啊，看着雨水就这样打湿那一片小小的地面，内心就会静下来，这种感觉很新奇呢。赎罪者先生的到来真的给我带来了好多好多新奇的感受啊。”
“……神子大人，你过赞了。”
“没有的事啦，嘿嘿嘿。”
神子红着脸发出了单纯，甚至可以说是傻呵呵的笑声。这时，男子才发现自己虽然依旧称呼少女为神子大人，称谓却不知何时从“您”变成了“你”。
刺眼的光芒从洞外冲来，紧接而来的是一声仿佛要劈碎整座塔一般的巨响，一声惊雷就这么在神塔上的天空响起。
注意到神子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男子打趣似的问道：“怎么，神子大人还会被雷声吓到？”
少女红着脸，不太好意思地将头歪向一边。
“这雷声原本就很吓人嘛……”
男子轻笑了一下，继续向神子问道：“小时候打雷时，神子大人在塔内是怎么度过的？”
“小时候打雷啊，嗯，那时候都是女神姐姐和我一起度过的呢，所以也不怎么有害怕的感觉呢。”
女神大人。男子想起了两天前女神和自己的交谈。
——
“女神大人，你是在说笑吗？”
“我没有欺骗你的意思，也没有说笑的兴致。是的，我诞生于人们对和平的祈求，几百年前的那场战争带来了太多的灾难，人们的祈愿凝聚成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而我就诞生于那股力量之中。我诞生于人的祈愿，我的一切都是为了响应人类的愿望而存在的。”
“我从人们的愿景中理解到了人们所渴望的乌托邦——一个没有一丝争执，只有快乐与幸福的幻想乡。但只要人心是完整的，人类就不可能没有争执与悲伤，于是我取走了人们内心所产生的悲伤、绝望、恐惧、贪意和恶念，创造了如今的美好世界。”
“但这些东西没法取尽，它们的诞生如春去秋来一般自然，随着时间的变化，越积越多，整座塔已经开始堆不下了。如今的祈愿也没有当初那么强烈了，我必须将力量分出去来扩建这座塔，剩下的的力量不足以完全压制这座塔内的所有情绪，最终便导致了塔周围那糟糕的模样。”
男子回想着周围那贫瘠的土地和失去生机的森林。
“在你想好自己的愿望以前，你可以一直呆在这里，这也是你的选择。但是，切记，”女神加重了语气，“如果你要离开这座塔并抛弃所有负面情绪的话，就不能留下任何跟这座塔有关的记忆，也不许再踏进这座塔半步。”
“为什么？”
“人之子啊，你知道那么多常人不该知道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允许不会撒谎的你带着出去呢？而失去记忆的你，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男子这才反应过来，失去那些恶意和负面情绪的自己很有可能会将这里的一切毫不掩饰地告诉给外人吧。
这有可能如投入大海的石头，连一层涟漪都不会显现，但也有可能一石激起千层浪，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这个可能性必须被杜绝。
然后，就算黑塔内的一切都可以掩藏，失去记忆的自己也确实没有回到塔内的必要了。
因为那样的他绝对会与现在的神子产生隔阂，就如过去他与身边的亲人伙伴一样。
“可是，女神大人，”男人突然想起了先前女神被枯枝缠绕，失去意识的场景，“这样下去，您没办法保证您自身的安全的吧，就像先前那样，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怎么办？”
“我不知道。”
男子第一次从女神眼里看出了迷茫。
“我只知道我必须进行下去。对了，还有一件事，不要问原因，你只要记住就好。”
女神的眼里闪过一丝严肃。
“绝对不要把这里的一切告诉给那个孩子，绝对不能，切记。”
……
“赎罪者先生，怎么了？”
神子的声音将男子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啊，没什么。”
这是他和女神大人的约定，绝对不能对神子透露和她、和真相有关的任何一件事。
神子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在地面溅起的水花，陷入了自己的思绪。男子抬头看向采光洞外那灰蒙蒙的天空，断断续续地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雨继续下着。
接下来的日子，男子的生活变得单调了起来。
早上神子祈福的时候，他就会去照看女神。令他担忧的是，女神为了节省力量，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这种时候，男子就会去帮她清理房间里的那些枯枝，即使那些枯枝怎么清理都清理不完。
下午，神子祈福完成后，两人就会一如既往地聊天，但内容也不再仅仅是他的故事，而是变成了包括各种话题见解，甚至是智力游戏的亲切对话。
晚上，祈福完成的少女跑到塔顶不知道去干什么的时候，他就待在房间里继续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其实很简单，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实现自己的愿望，忘记这里的一切，回归到人世中；或是继续呆在这里陪着神子，直到她在十年后逝去，再决定自己的去留。
很简单的选择，但他却始终做不出决定。
时间流逝着，他曾是在仲夏时分到的这座神塔，现在似乎已经快到立秋了，从采光洞吹入的风时而带有了凉意。
正午时分，男子来到了神子的卧室外，卧室的门此时正半开着。男子敲了敲了门，大声问道：“神子大人，我有事找你，现在方便吗？”
房间里异常安静。
奇怪。
男子皱了皱眉，少女可从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神子大人？”
男子又敲了敲门，并加大了自己的声音。
还是没有回应。
难道真的在睡觉？
心中的不安驱使着他推开了房门。
然后，他看见了黑影，那个自从他找到女神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的黑影此时正以一个模糊的人形姿态站在神子的床前，并低着头用一种诡异的姿势俯视着神子。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
“神子大人！”
来不及多想，男子拔出背上的剑，对准黑影扔了过去。
黑影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用这么霸道的偷袭方法，直接被长剑贯穿钉在了墙上。刺耳的尖叫声响起，那让灵魂都跟着颤抖的尖叫声让男人眼前一黑，差一点就昏了过去。待他恢复视野时，黑影已经失去了踪影。
“神子大人。”
男人连忙跑到了神子的床前。少女发出沉稳的呼吸声，恬静的面庞看着就令人心安。
还好没事。
男人松了一口气，将长剑从墙上拔下并收入鞘中。少女不知为何睡得很安详，刚刚发生的躁动似乎对她没有产生一点影响。男子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放在她白皙的手腕上。
很好，体温和脉搏都很正常。
男子又凑到少女的脸前，白皙的面孔上带有一丝红润，一如往常的健康，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突然，少女的眼睑抖动了一下，紧接着，那美丽如湖泊般的眼睛映入了他的眼中。两人明显都呆了一下，但下一刻，他们都明白了眼下的状况。
“神子大人，我……”
啪！！！！！！
还来不及解释，一个大力的耳光就抽在了他的脸上。原本之前与黑影交手后，意识还没完全恢复清醒，这一巴掌直接让他视野一阵晕眩，然后彻底黑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男子才悠悠转醒，眼前是洁白的穹顶——他正躺在神子的床上。
“你醒了，脑袋还晕吗？身体要不要紧吧？”
头一歪，就看见少女那慌里慌张的模样，男子内心不禁叹了口气。随便找了个理由解释自己在床头盯着神子脸看的原因后，他又安慰了一下不停向自己道歉的少女。
“神子大人，我晕过去多长时间了？”
“几个小时了吧，已经快到黄昏了。”
男子眉头一皱，似乎注意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你一直待在我旁边吗？现在应该还是祈福的时候吧。”
“也不是，我还是祈福了一段时间的。只不过还是有点担心你，所以就过来照顾……看看你的情况。”
男子自然知道这个“看看”的时间估计不会很短，他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祈福的时间不够。
神子不知道祈福的真正意义，但他知道。
“神子大人，我们一起去祈福吧，这件事很重要的吧。”
“嗯，但是你……”
“托你的福，我现在可是最佳状态呢，一起去祈福吧。”
神子愣了一下，然后大力地点了点头。
话虽这么说，不懂规矩的男子最后也只能站在老位置看着神子的祈福，继续看着那些黑丝在她洁白的肌肤下游走，却无能为力。
今天真是完全新奇的体验。
夜晚时，就当男子在塔内游走，准备找个机会溜到女神那里的时候，神子突然找到了他。
“怎么了？”
“跟我来。”
“啥？”
话音刚落，少女就抓着他的手往楼梯走去。原本他还想问点什么，但看到她那红到底的耳朵后，他便忍着笑意，任由她拉着自己往塔顶走去。最后，他终于来到了神子一直不允许他进入的房间。
这个秘密房间有着圆形的地板和半球形的穹顶，房间正中有一个半人高的像烛台一样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蓝色的小水晶，样子跟男子从黑塔回来时捏碎的小水晶一模一样。
神子摆弄了一下水晶，只见水晶发出了蓝色的光芒，顿时，原本白色的穹顶上出现了画面。
！
男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家人呆在房间里的景象，男孩躺在床上，一脸倦意，父亲点着烛台似乎在给小男孩讲着睡前故事，母亲则坐在一旁一脸笑意地织着什么。
这是一个幸福家庭的写照。
很久以前，男子趴在窗台上看着邻居家内，就经常看见这种景象。
“这是我的爸爸妈妈和弟弟。”
“诶？”
“小时候我还不是神子的时候，家里人也是这样给我讲故事的。有驴子、狗、猫、公鸡一起唱歌的故事，有公主乘着南瓜车从夜空飞过去寻找异地王子的故事，有骑士从恶龙城堡里救出公主的故事……现在他们应该也在给弟弟讲着这些故事吧。”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少女讲述着她的过往。
她曾相信天上的星星可以被摘下来，但在经过一系列笨笨的尝试后，在流萤的簇拥中沉沉睡去；她曾想造个自己的南瓜车，便将自己家的羊套上了个南瓜头，骑着跑了整个牧场……
也许正因为这些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一样洁净的性质，她才会脱颖而出，被国王选中成为了神子吧。
“我走后，爸爸妈妈每天都很幸福呢，给羊剪毛的时候也是，晚上的时候也是。自从有了弟弟后，他们……”
就在少女絮絮叨叨地讲述着父母的故事时，男子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若是每天都很幸福快乐的话，他们不就是从来没有因为女儿的离去而感到悲伤吗？
因为悲伤被封在了这座塔里。
男子一瞬间感受到了巨大的悲哀。
也许，她的父母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思念过她，并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思念的性质被抽走了一部分后，就彻底变了味。
“呐，赎罪者先生，我想就这样看着我弟弟长大，别看我弟弟现在白嫩嫩傻乎乎的，也许以后也能成为拯救公主的骑士呢。到时候，要是他带着公主殿下回家，不知道爸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男子愣住了。
神子不是知道她会在十年后死去吗？要关注到自己的弟弟成为骑士，并将公主娶回家，可不是十年的时间就够的。
但下一刻，他明白了原因：少女以为他还不知道了这件事。
她不希望他担心。
一股更加巨大的悲伤席卷了他的心头。
接下来，少女又教会了他使用水晶的方法，又给他讲了她一直感兴趣，一直想要去的地方，还有不少他之前没听过的、她小时候的故事。
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眼睛仿佛夏夜的繁星般熠熠生辉。
“赎罪者先生应该是会离开的吧，到时候也要好好地生活哦，我可是会一直盯着你的。”
“别说那么吓人的话了……”
“嘻嘻。”
别笑得那么落寞啊。
男子只感到满嘴的苦涩。
不知女神出于何意，神子和他一样是保留有正常感情，她的孤独、落寞、哀伤都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的。
她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在塔里生活了那么久的？
“神子大人，告诉我，你真的喜欢这里的生活吗？”
男子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对于他的问题，神子沉思了一会儿，看着男子的眼睛，微笑着回答道：
“虽然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很无聊，每天都需要忍受着痛苦去为世界祈福，没有一个人可以跟我说话……不过，我的爸爸妈妈每天都很高兴，我有了一个新弟弟，他们没有一个人挨饿；女神大人有时也会来找我，她的身体靠着很舒服哦；而且啊，现在你还呆在这里陪着我，就算你在赎罪后就会离开，但是这几天来的一切我会像我小时候的记忆一样好好记住的……哎哎哎哎哎！！！”
他将少女紧紧拥入了怀中。
少女虽然落寞，却始终带着笑容；她的生活虽然拥有的很少，她却珍惜时光中的点点滴滴；她的生命虽然短暂，她却依旧渴望他人的生活幸福美好。
这才是她成为神子的真正原因吧。
在保持着包括负面情绪和思考在内的一切自我的同时，依旧坚强善良，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善良得如此惹人怜爱。
坚强得如此令人心疼。
他松开了怀中惊慌失措的少女，尽量露出了自己认为是最为柔和的微笑。
“就这样就够了嘛？”
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确定一下。
少女虽然因为自己的举动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但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够够够够够了，毕竟我一开始根本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啊。”
有点答非所问，但他自己也没问清楚，而且答案他已经有了。
男子内心苦笑了一下，这个在他眼里单纯，甚至是傻呵呵的少女比外面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耀眼。
面对如此耀眼的人，他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是夜，趁着神子入睡的时候，男子来到了女神的床前。
“女神大人，请恕我无礼。我的愿望是解放神塔内的一切，包括神子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