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再次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装备，确定一切都准备齐全后，他走到了破碎的喷泉遗址前，一只蓝色的蝴蝶正停在碎石上面。
他伸出手指让蝴蝶轻轻落在了他的手指上。
“告诉女神大人，我已经准备完成了。”
蓝色的蝴蝶欢快地飞起，落在了男子另一只手拿着的蓝宝石吊坠上，一下子消失在了里面。
现在是清晨，神子大人想必正在继续为世界祈福吧。
不再有一丝迷茫，男子紧了紧护臂，打开了祈祷室的大门。视线中的少女似乎正处于最痛苦的时刻，隔着一段距离都能看出她的肩膀正在剧烈颤抖。
“神子大人！”
虽然很不礼貌，但是他必须打断神子大人的祈福仪式。
少女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她似乎有点惊讶地回头，却看见了男子高举在手中的吊坠。
这是信号！
他似乎听到女神那温柔的话语在耳旁萦绕，下一刻，他看见不远处的少女一下子失去了意识。伴随着她的瘫倒，巨大的黑影从她的影子中钻了出来，整个祈祷室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
无论女神将他内心的黑暗面一下子放大到了多大程度，他这个饵都实在是太香了。
看着眼前遮天蔽日的黑影，男子稳住了心神，眼角瞥到一只蓝色的蝴蝶悄悄地飞到了神子身上并化作了一层薄薄的光幕，他内心不禁松了一口气。
少女已被保护，接下来，就是他和黑影的对决了。
“来啊，这回无论你给我展示什么幻象，我都不会再被你推下塔顶了。”
黑影似乎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嘲讽声，下一刻，黑影如海潮一般落了下来，一下子便将男子裹入了黑暗中。
——
呼！
男子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看向四周：简朴的房间十分狭小，不仅是因为房间本身的面积很小，还因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许多生活用品。
他回家了。
回到了他过去所居住的猎人小屋。
男子打开了家门，门外是一片树林，可以透过树木的间隙看到不远处的村庄。
明知是幻境，却依旧无比怀恋。
穿过了树林，村庄里依旧如往常一样充满了生活气息，几个熟悉的身影正行走在道路上。
让我看看这个幻境有多真实吧。
“李姐，这个月的收成怎么样？”
他向一个路过的阿姨问到。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姐并没有回应他，而是一脸淡然的从他身旁走过去。
“李姐？”
男子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结果却看见原本熟悉的大姐只是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摸了一下刚刚被拍过的肩膀，便继续前进。
现在男子明白了——他在李姐的眼睛中没有看到他自己的身影。
他现在就是一个幽灵一样的存在。
真是恶趣味的幻境。
他该如何突破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男子发现了当下情况的糟糕之处：与在塔内的时候不一样，他在幻境里是能感受到明确饥饿的。但因为无人能看见的缘故，他连最基础的交易都没法进行。
最后，他只能去林子里面一如既往地捕猎，然后在晚上的时候，用自己的猎物来强行以物易物。
虽然他也可以直接“白拿”，但是该付出的代价还是得付出，哪怕这是幻境，这条原则也必须坚守。
这也是女神给他的建议之一。
如果说这是维持住本心的话，那么坚持行走的道路就已确定。
男子决定前往远方，目的地自然是遥远的神之象牙塔。
由于动物和人都看不到他，男子只能徒步前往神塔，所需要的时间相比现实里的时间翻了好几倍。
令男子惊讶的是这个幻境与现实的世界可以说是毫无区别，每一个地区出现的凶兽、受害者、告示报酬都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或是动物能够看到他或是听到他说话。
这个幻境实在是可疑。
那些封印在神塔中的黑暗虽然能够在一碰之下就产生可以伤及身体的幻境，但那些幻境都是局部在一个具体的小区域，完全不是现在这种甚至能够还原整个世界的幻境。
而那个黑影却在一瞬间创造了这个幻境，它仅仅只是那些黑暗余留在神子内心深处的残渣，不可能有那么强大的实力。
它很有可能是利用了他的记忆和神子在塔顶所见过的景象制造了这个幻境。那么破解之道也就很简单了，依靠外物建立幻境虽然真实简单，却很容易因为外物的不稳定而破碎。
他需要做的是找出不符合他认知的东西，也就是找到这个幻境的错误，那么幻境就会自然崩溃。
问题是，他能够在找出错误的过程中不被黑影找到机会侵蚀吗？
他不知道，但是目标已定，路就在脚下。
就算去了他在现实中没去过的地方，估计也会被幻境忽悠过去，毕竟他也不确定他所没见过的景象是真是假。
所以，他只能按照既定的路线前往神塔，寻找可能出现在旅途中的破绽。
当然，是用走的，该死的黑影。
世界在日落月升与赤日东升中循环着，和风吹拂，雨落大地。要不是偶尔路过的兔子会毫无防备地撞在他的身上，他都要忘记自己正处于黑影所建成的幻境之中。
所过之处，无一不是生机勃勃，却唯独没有留下自己的足迹。
所过之处，无一不是热闹非凡，却唯独没有留下自己的身影。
仿佛世界都已经将他抛却在了身后。
无论他在路上斩杀了多少那些曾经生为敌人的凶兽，居民们也只是感谢女神的恩赐，全然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功臣。
一开始，他还在嘲笑黑影的这个操作是多么的愚蠢，现在他终于明白黑影的意图了，那该死的东西一开始就找到了他内心最大的弱点、最深的黑暗——孤独。
他从小就与世界产生了沟壑，无法理解他人的心境，也无法获得他人的理解，便与世隔绝地居住在丛林中的猎人小屋。
但他依旧渴望获得他人的认同。
他在旅途中的任何一个故事都获得了居民们的赞美与认同，那时候，内心的喜悦与温暖是共通的。
但现在，连这一点共鸣都只剩自我感动的残渣。
就算如此，该行之事不可放弃，凶兽的灾荒可是他不想看见的景象，无论回报与否，灾荒都必须被阻止，就算他身处于幻境之中。
而且，即使世界将他忘记，他也依旧坚信着神子大人，他所尊敬的少女一定会记住他。
旅途依旧漫长，孤独持续相伴。
不会有人在他虚弱之时给他送上一碗热汤，不会有人在风雪之夜给他打开家门，不会有人在他猎杀归来后献上欢呼。
只不过，神子大人会注意到这一切的。
男子坚信那位与众不同，唯独与自己相似的少女会看见自己。
春去秋来，时光流转。原本只需要半年时间的旅途，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赶到。
一路上所看到的景象与他的记忆别无二致，甚至会随着季节有不同的变化，毫无一丝破绽。
这让男子有点绝望，他无法在外面找到幻境的不合理之处，唯有寄希望于神塔内。
神塔四周依旧死气沉沉，神塔大门依旧紧闭，但男子现在却觉得无比怀恋。
像过去一样，他惊险却又熟练地爬到了塔顶，并再三确定身后没有那个该死的黑影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从塔顶的采光洞进入到了塔内。
塔内的喷泉完好如初，这虽不符合他的记忆，却十分符合逻辑，并不能成为突破点。
但这些都不重要。
男子走向了祈福室，推开了大门。洁白的身影映入眼中，熟悉的声音传到耳边。
神子大人就在那。
“神子大人！”
既出乎他感性的预料，也符合他内心理性的判断，台上的神子大人并没有一丝回应。
男子感到一阵心寒。
他缓慢地走到了神子的身旁，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啊，连慌张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看着神子慌张地看向四周，男子内心只感到一丝苦涩——神子大人的眼中并没有他的身影。
虽说是幻境，但还真是残忍呢。
男子走出了祈祷室，靠在喷泉旁坐了下来。在他没注意到的角落里，黑暗开始从缝隙里钻了出来，蠢蠢欲动着。
也许他应该继续检查塔内的房间，但他不觉得这会对结果有什么变化。
要放弃吗？
绝不。
该做的事情不能放弃。
真正的神子大人还在外面等着他。
那么突破点在哪？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思绪找到了一个点。他连忙冲向了楼梯，奔向了第二层。这回虽然没有蝴蝶的引导，但他依旧找到了秘格中的蓝宝石吊坠。
由于没有蝴蝶的原因，原本灰色的石头吊坠变成了蓝宝石，虽然符合逻辑，但他察觉到了一个要点。
现在他只需要去验证他的猜想。
蓝宝石发出了炫目的光芒，转眼之间，他来到了神塔的影子——黑塔。刚一到达黑塔，男子就以最快的速度向塔顶奔去。
四周的黑暗不再隐藏，如浪潮般向男子涌去。
这反而印证了他的猜测。
男子拿出了自己最快的奔跑速度，如在林子中躲避老虎的小鹿般迅捷，只不过，追在他身后的不是危险的老虎，而是如大海般奔涌的黑色浪潮。
快！再快点！
男子随着环形楼梯向塔顶奔去，黑暗如海水般从塔底漫了上来，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
但是黑暗唯独不敢扭曲幻境，它可以随意入侵幻境，在旅途中逐渐蚕食着男子的心。可它要是随意扭曲幻境，这个原本就不稳定的幻境就会破碎，男子就会瞬间脱离出去。
它只能在男子到达突破口前，将男子彻底吞噬。
汹涌的黑暗已冲到了男子的脚边，即将缠住他的脚踝。
“滚开！”
男子将点亮的提灯一下子砸在了脚边，火焰挡住了黑暗的攻势，虽然在一瞬间就被黑暗扑灭，但是男子已经快跑到了塔顶。
塔顶那一层依旧被金光笼罩着，但这回的金光却拦不住男子，放任男子穿过本应该存在的阻拦。
四周的景象开始波动，幻境已经出现了裂缝。
黑暗终于放弃了一切顾虑，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黑塔开始有了崩塌的趋势，男子艰难地保持着平衡，踩着颤抖不已的台阶推开了唯一的房门。
就在黑暗抓住他脚踝的一瞬间，他看见了房内的景象：四处蔓延的枯枝，被掀起的洁白床帘，床上破开的大洞……唯独没有女神大人。
黑影可以制造一切景象，却唯独制造不了与它完全对立的祈福之力，而女神大人正是诞生于这股强大的力量之中。
从一开始，黑影就不可能创造出一点女神的幻像，哪怕是她力量的分支——蓝色的蝴蝶和金色的光幕。
四周的一切都开始破碎，黑暗发出了尖锐的嘶嚎声，光明从幻境之外涌了进来，逐渐将男子包裹。
再次睁开双眼，只见神子大人正安静地躺在地上，黑影正在空中被金色的光幕包裹着逐渐变小。
那在幻境中度过的时光恍若短暂的噩梦一般。
一股辛辣味涌了上来，男子哇地一下吐了一滩黑血，紧接着，他的身体爆出了许多伤口，汩汩黑血流了出来。
每一滴黑血落在地上，就会冒出一丝黑烟。
看样子，要是他在幻境中呆的时间再长一点，黑暗就会完全侵蚀他的身心。
“你没事吧？”
金色的光点如星星般洒在他身上，美丽圣洁的身影从天而降，女神来到了他的身边。
“还好吧。”
“我已经通过梦境告知了世界，以后所有人都会按时选出圣女为神塔祈福，吊坠会作为圣女与神塔和你建立起联系的媒介，神殿会在塔旁建立起来，神子的试炼仪式也会举行。”
“嗯，谢谢您，女神大人。”
“这孩子怎么办？”
女神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已经失去神子身份的少女。男子低头思考了一下，缓慢地将少女抱了起来。
“我们现在就送她出去吧。”
“不和她道别吗？”
“不了，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都接受这次永别。”
“……若是你这么想的话，我也不会劝你了。我很快就会陷入沉睡，专心进行接下来的使命。你也不要忘记你身为媒介的使命，我会用蝴蝶来指导你的。”
“哈，希望我能听懂蝴蝶的话。话说回来，女神大人，你不跟神子大人道别吗？”
“不需要。”
“为什么？”
“因为我会永远陪伴在她身边。”
女神露出了柔和的微笑，紧接着，她的身体变化为了光点，消失在了空中。
男子看了看怀中沉睡的神子，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那么，神子大人，一起踏上最后的旅途吧。”
黑色的鲜血滴在了地上，金色的光点正在治愈着他的伤口。他步履蹒跚地向大门走去，少女明明很轻，但现在的他却虚弱得不能够支撑起她的体重。
看着少女那毫无防备的睡脸，男子有点想亲一下这惹人怜爱的脸颊或是那如雪一般洁白的长发。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要是真这么做了，他觉得自己就会将少女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男子轻笑了一下。
根本不是什么尊敬，他是确确实实地爱着怀中的少女啊。
从祈祷室走到了塔的正中，已经可以看见大门了。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少女动了一下，紧接着，她睁开了双眼。
啊，糟糕。
男子看向怀中他所爱恋的少女，有点不知所措。
他该说些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抽离黑影的副作用，少女想说点什么却始终说不出话。
黑色的血滴在了她的脸上，他原本想为她擦拭掉脸上的污浊，却因为双手抱着少女而只能作罢。
告白还是算了，说些什么话让她不要留恋这吧。世界还很大，外面还有更多优秀的人，她不需要把心系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塔上。
于是，他如是说道：“女神已经下了神谕，从今以后，不再有需要进入塔内独自为世界祈福的神子，只有在象牙塔外和众人一起祈福的圣女。”
看着少女的表情由慌乱变成了担忧，最终变成了恍然大悟，他的内心有一丝窃喜，他又看到了她不同的一面。
象牙塔的大门缓缓打开，久违的阳光和空气让男子有点难以一下子接受下来。他轻轻地把少女放在了地上，并将变成了灰色的吊坠放在了她的怀里。
“神谕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的，女神会永远注视着你的。”
他后退了几步，重新回到了塔中，大门开始缓缓地合上。
“将孤独的你送出去就是我的赎罪，相比于塔内，你更适合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塔外。你对我的感情只是对外界、对新事物的憧憬与向往，是对新世界的爱意，是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存在。你已经走出了塔，获得了自由，可以重新开始你的人生了，就像你说过的一样，只需要把我当成跟你童年一样珍贵的回忆就行了。”
大部分都是谎言，只有一部分是真话。
开始新的人生吧，神子大人。
若是真的有赎罪的话，我愿替你接下重任，让你回归到真实的人间，这就是我的救赎。
少女向他这边挣扎着，似乎想说点什么。
这让他内心有一丝欣慰与苦涩。
他想对她诉说自己的真意，他不想仅仅是成为她的回忆，而是想陪伴在她的身边。
但他不能这样做。
所以，一定要幸福啊，神子大人。
“有机会的话，抱抱你的弟弟吧，我记得他才三岁来着。还有你父母，你很想他们吧。当你不再是圣女后，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多看看，寻找真正属于你的爱，好好地活下去吧。”
“不是这样的！”
男子惊讶地看着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的少女。
少女竭尽全力地爬向了他，大门正在关闭，少女拼尽力量对他发出了呐喊。
“我并非是对新世界产生了爱意。”
“而是对你啊！”
“我发自内心地爱着这个世界和你，所以你不需要一个人承受这个重任，我们可以一起分担。就算是曾经孤独的你，也不需要一个人独行长路，也一定能拥有自己的幸福。”
“所以，求求你，再等一会儿，将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告诉我，我们一定能够找到方法的。”
男子内心一阵触动，少女已经明白了他即将做的事，虽然他一点都没告诉她，但她已经看到了事件的大概。
他们爱着彼此。
他们知道彼此的用意。
经过了十多年的孤独，男子第一次与别人心意相通。
原来，这就是他的救赎啊。
于是，他对少女露出了微笑。
“再见了，神子大人。”
愿你永远幸福。
然后，象牙塔的大门便合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