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逾明用两根手指拈起了一张烤得略微焦黄的薄薄面饼，一边蘸了一把粘稠的酱汁，一边往其上码上了几片肥美的烤肉和两段白翠的葱。几根修长的手指将面饼漂亮地一裹，随后便麻利地将其送入了其主人口中。
很不错，面饼的焦香、烤肉的汁水和葱段的清香融合在了一起，佐以甜香的酱汁，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令人满足的了。展逾明愉悦地往椅背一靠，长出了一口气。
这客店设计精巧大方，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了桌上，既驱走了阴暗，也没让桌边装饰性的花瓶折出刺眼的光斑。
展逾明暗自点了点头，举起杯，浅饮了一口黄酒。
这酒也不错，对的上这额外的几枚大钱。
他这样的独身旅者其实没什么大的开销，既然如此，展逾明很乐意在有机会的时候好好犒劳一下的自己的肠胃。
他也喜欢在这种时候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下自己的生活与目标，这令人感到轻松惬意。
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他这般严格恪守食不言的规矩。
“现在这世道……”
“这世道怎么了？”
反问的是隔壁桌的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他留着两撇小胡子，用圆圆的小帽遮住了自己已没几根毛的头顶，呈出一副典型的商人样。他此刻正大嚼着一只香喷喷的鸭腿：“依我看，这世道很好啊。”
“我们这笔生意……”他面前一个瘦老头与同伴打扮差不太多，但截然不同的体型生生显出了他一股刻薄样，“唉，不好说。”
胖商人未必心宽，但至少在此刻，他心思都在面前的食物上：“怎的？不好说便别说。这一路风餐露宿的，吃个饼子都能尝出一股沙子味，现在难得有这么一顿好菜可吃，你就别扫人兴致了。”
瘦商人再次叹了口气，敲了敲自己的长烟斗，面对着满桌佳肴却似乎毫无胃口。乳白色的烟雾从烟斗中袅袅飘起，渐渐地使周边一切都带上了一股烟草味儿——不过，当附近的某人再次放下了酒碗后，伴随着几滴被弹出的隐蔽水珠，那烟斗无声地熄灭了。
然而那瘦商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事实。
哪怕是在他习惯性地嘬了口烟嘴之后。
“听说了那鱼妖的事儿吗？”瘦商人拎起了木筷，犹豫了半天却仅搛起了一小片切得薄薄的猪肉，“听说荒村那儿的鱼妖被除了。”
胖商人对此不以为意。
“被除了啊。算算时间，这鱼妖也算是在那条河里肆虐了不短时间。被除了不好事么？”
“对想打渔的、想过河的的确是好事，可咱是做买卖的，事情又好在哪里……你别忘了，既然水路通了，怕是手头上的这些货很快就要卖不上价了。”
“那也没办法，你在这儿忧心也没用。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少赚点也得把东西卖出去。”
胖商人伸出了自己的胖手，再次物色了一块鸭肋排。
展逾明拎起了酒壶。淡色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随即在杯盏中带起了微微的漩。
他早已熟悉于自斟自饮，可这一次，他拈起酒杯的时间有些长。
因为一个小女孩捧着藤篮来到了他的桌旁。
她整个人虽堪称整洁，但衣服上那些再怎么遮掩也遮挡不住的补丁足以显出她与这种消费昂贵的客店之间格格不入。她仰着脸，展示着篮中那些艳红的莓果，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在正与自己的视线平齐的酒菜上。
“大人，买山莓吗？”
降妖人只以余光瞥了她一眼，连正脸都没有转过去。小女孩毫不气馁地挪到了一旁的两位商人身边，被瘦商人挥手赶走后又试图寻找其他客人。
但直到被店小二那压低了的声音逐了出去，也没真正卖出什么。
展逾明摇了摇杯盏，眯着眼，瞧不太出内心的喜怒。
“哎，你说，那些降妖人又何必多插这一手呢？荒村早就荒了，把妖魔杀了也不能让人活过来，它愿意待在那儿就让它待在那儿呗。”很显然，就像同伴的胖一般，瘦商人的瘦也自有其原因。他想了想，还是有点不甘心：“况且就算是为了赚钱……罗大人的钱要真那么好赚，那妖真那么好除，事情不早解决了。”
“那不还是有人赚到了？”胖商人对此表示不以为意。
“走运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罗大人找了不止一个人去除妖。说不准，后来者能成功还有前人一份功劳呢。可你看，钱还不是全被后面那人给赚去了，先行者一根毛都没捞到。”
胖商人这才放下了手里的骨头。
“这事儿确实不地道，即便是探路也有贡献啊。何况，就算不需要她探路，她也是为了这委托才冒的风险，没有功劳还没苦劳么？这可是卖命的买卖，银子多少得给点儿……也不担心那女娃子闹起来？这种人江湖气太重，干的也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和那些无知乡人可不一样。嘿，要我说，最好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狠。”
“这我倒略知一二，也不能全怪罗大人。那女娃子先前来罗大人院中时我刚巧就在隔壁，听到个一声半响。”见同伴起了兴趣，瘦商人也高兴了起来，连连搛了两著菜，“她也太实诚，又说那鱼妖其实不是鱼，又说另一个降妖人救了她。你说说，甭管她说的是真是假，这种话怎么能说？不是给人压价么？请人降妖可不是小数目，有了这机会，谁还乐意付她钱？只不过几句忽悠，她不但钱没拿到，还要感谢那罗大人又请一人救她一命呢。”
展逾明皱紧了眉头。懒得继续旁听下去，他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随即起身离开。
……
就展逾明看来，那瘦商人有一点说的对：让那柳树妖带在原位，其实确实不会带来什么更多的危险。
就和大部分妖魔一般，它最多也就只能迫使一两个村庄的穷苦百姓放弃自己的家，无法对更为繁华些的大中城镇造成特别重大的妨碍。
一如此处。
渐暗的天色没有为城镇的运行画上休止符，相反，趁着黄昏的这段时光，许多小商户走上了街头，让烛火为此地更添几分人气。
以一种悠闲的步伐，展逾明在街边踱着步。
顺带无视了一位姑娘大胆的注视。
猛然间，他注意到稍远处有几个孩子聚在了一起，正开心地喧闹着。
难不成这地儿也有糖人摊？半是出于无聊，也半是出于好奇，顺着声响，展逾明斜斜地望了过去。
他的脚步停滞了。
就在一处街角，借着一户人家大开门口的灯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提着一个熟悉的篮子，弯着腰给围在身边的孩子们分发着什么。她没有完全转过脸来，但仅从侧脸便可以看出，她一定和那些孩童有着一般无二的快乐。似是对展逾明的注视有了些感知，她理了理鬓角的散发，直起了腰，转过了头。
没什么特殊的，只有不多的些往来的行人商贩。
银灰色长发的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最终只耸了耸肩，往唇间塞了枚嫣红的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