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岭。
随着一道凌乱的脚步声穿透了大片大片茂密的野草，最终显现出了一个狼狈的中年男人。他身形有些瘦削，本该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胡须此刻也乱糟糟的。
然而此刻的他显然无心于此。他只是双手紧紧抱着一柄大铁铲，目光闪烁，颤抖着嘴唇含含混混地靠咒骂来给自己壮胆。
“天杀的，叫老子来挖死人，叫老子来挖死人……”与其说是咒骂，倒不如说声音越来越委屈，到最后几近哀哭，“叫老子来挖死人！”
他来到了一条河边，眼含畏惧地望向了对岸，望向了远处那爬满了绿藤的残破院墙，以及破损脏污的大门。这条满是水草的河不是很宽，也算不得深，真要涉水而过估摸也就是淹到腰际，算不得什么会淹死人的危险地方，但河上仍旧有那么一座小小的石拱桥横跨于上，为来往路人提供着一条便利的道路。
可此刻的这位瘦削男人却宁愿没有。
风吹过了这座废弃禅院，使得门前大片大片无人清理的野草摇曳起来，显露出了其下些许破损的石板。在云城最为繁盛的那段时光，这条自桥至禅院门口的路本该覆盖以干净结实的石板，然物是人非，时至今日，不仅禅院遭到了遗弃，就连那些踏脚的石头，也有许多被附近的居民挖了出去。
然而却不是挖去当建材。
男人抱着铁铲，在河边犹豫了半晌，但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迈步上前。
他没有退路。
“我才不挖。”不知是不是因为腿软，男人总觉得脚下的地一点也不好走，一片高一片低的，“我在院里住一晚上就行，等到了明天，我就说，就说……”
他瞟间了不远处一处半隐藏在树后的小土包，以及插在其前的石板，不由打了个寒战。
“……我就说真不晓得，找不到，尽力了……”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王朝并非恒古不变，而在这片土地上占据了主导流派的宗教祭祀之事则更是如此。相比王朝，云城的历史反而要久远的多，因而能见到眼前这些属于几已被天师们驱逐无迹的禅教遗迹也毫不出奇。禅教离开了，可其在人心中的影响却消逝地没有那样快——或是不希望孤魂野鬼缠上己身，或是干脆自我安慰，这里早在几十年前就沦为了一处乱葬场，专属于那些死于非命或无亲无朋的可怜之人。
“这该死的六崽子，多这个嘴干什么！”
畏惧，在很多时候都容易引发人内心的愤怒以作对抗，此刻的中年男人不敢真的怪罪把他逼于此地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人士，对那些往日里就看不大起的捕快就能毫不犹豫地把情绪倾泻到对方身上。
毕竟，他本是不用来此的。
他还记得那时的场景，尽管他那时一直低着头，盯着一株从石板缝中探出头来的小草。
‘这样说来，是熊捕头应下了此事，而你对他把尸体运到了哪里一无所知？’
降妖人当时的声音算不得有多少压迫感，可那股子冰冷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所面对的不完全是一个文明人，更多的则是敢当场拔剑杀人的江湖人士。
‘这……’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想如何靠部分信息糊弄过去的，‘这事儿毕竟，毕竟那么大，毕竟死了人，所以咱也不敢就简单这样放手交予他人来办，还是亲自守着的。所以，咱也见着了是有谁来，可……’
他咬了咬牙才讲出了接下来的话：‘来搬尸体的是两位捕快，可就在前几日，他俩，他俩也被那魔头……被那魔头害了！’
降妖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此表示部分认可。
‘你当也知晓人埋于何处。’
‘哎呦大人，那可是死人，还死得那样惨，咱只是做些小生意的，哪敢去管这事儿哇！’
无论那降妖人有没有被糊弄过去，至少在当时，他是陷入了沉思。
直到一位常日里被唤作小六的捕快插了嘴。
‘大人，我想我大概知道那死者会被埋在何处。’
‘如此说来，你也有参与？’
‘这倒是未曾，可如果说真要处理那些尸首，我们也不会真找个荒郊野岭把人丢过去喂野狗。便是没有棺材随便埋了，我们也总会找个比较适合地方。’
‘哪里？’
‘城外，稍微远些的地方有一座废禅院，许多人都把死人埋哪儿，也算是一处乱葬岗了吧。’
如果不是因为这家伙多嘴，那杀千刀的降妖人怎么会把注意力放在这鬼地方？又怎么可能想出什么让他来此探路挖尸体的馊主意？他说的倒是好听，什么新埋的人土一定是新的，相比其他坟头会很好找，什么他把死者挖出后好好安葬不仅可以安抚鬼魂，还可以减轻他的罪孽，但是……
但他怎么敢！
不说有鬼了，就是没有，他也不可能去做挖坟掘墓的事情，那样没鬼都能造出鬼来了！
本来这事儿和他没多大关系，毕竟再怎么说，人也不是他杀的，最多，最多也就是知情不救，事后灭迹而已。可现在……
都怪他们！
都怪他！
太阳逐渐西斜，天光依旧明亮，可却开始有了那种临近傍晚的昏黄感。男人低着头，本来是走到了满是枯枝落叶的禅院大堂准备歇息着了，可想着想着，满腔的怨怼与愤怒充斥了他的心灵。他沉思着，无意识地踱着步，重新走出了院落来到了河边，丝毫不觉自己握着铁铲的双手早已青筋外露。
他开始顺着河往下游走去。
直到某一刻，他停了下来，望向了一处明显新垒出的土包。不累其他坟堆，这上面没长多少草，只有少数一些填埋时就被裹挟进去的顽强探出了翠色的脑袋，却也不可避免地展现出了枯萎的哀黄。
男人目显血丝，瞪着无神的双眼，缓缓举起了铁铲。
我要杀了他。
他想。
然后用那锋利的前端对准了自己的小腹。
“啧。”
另一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其中满满都是感慨。
男人动作停了下来，扭过了头。
就在他面前，一位面容冷峻的年轻男人从不远处的林间走了出来，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