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
展逾明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好像是陷入了一片幽暗，只有面前的一片有着茫茫的白光。他就这样立在光前，整个世界都被划分成了白与黑的两半。
他好像是在照着镜子。
可镜面非常地模糊，脏兮兮地一如野外的冰。
‘真糟糕，这能看清吗？’
他想。
但他终究是看清了，看清了镜中人那模糊的秀美面孔，看清了她如何整理自己鬓角凌乱的长发，又是如何贴近了镜面仔细而又小心地打量着自己的面庞。
降妖人安静地平和了下来，
直到镜中的她蹙眉举起了小锤。
……
降妖人猛地坐起身来，眉头紧锁，额前满是冷汗。他扭头望了望窗外的天空，正见赤红的晚霞映亮了傍晚的天空，给一切都带来了火焰般的色泽。
做梦了。
他想着，又觉得梦有些奇怪。他近来做了不少梦，有些是回忆，有些则单纯只是休息不佳的胡思乱想。可刚刚的梦境并不一般——即便他是真想念某位姑娘，该出现的场景也不该是这样。
这或许代表着某种预兆。
展逾明沉静地思考着，慢慢地起床穿衣，然后从床边拾起了自己的佩剑。
对徐家小姐的调查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虽然不敢说对她的事情有多么多么的上心，甚至连一些需要付出麻烦代价的检测方法都没有尝试，但他全然自信自己对得起徐家人。
因为直到今日，他还未取分文。
不仅如此，他甚至自己花了一点钱去租了个炉子，亲自动手熔掉了那面得自徐家小姐的小铜镜并将其打成了一枚相当结实的长钉。打造长钉的手艺自然无法与磨镜相比，可若要放在平时，这手艺本身也值当一些钱。相比于许多张口闭口不是钱就是人家女儿身子的骗子，展逾明的行为是如此刚正，以至于徐父徐母对他的目的都产生了些微的误解。
他还记得徐母当时趁着周围没人对他说了什么话。坦白说，展逾明还真没想到外表如此含蓄的徐母竟然是第一个在这方面做出暗示的。
‘唉，谁能想到会出现这种事呢？现在想想，还是过往对她有了太多的安排和束缚，其实真要万事冲着生意着想么？人生苦短，谁又能知晓明天会发生什么？倘若……’她当时说，‘倘若咱家婉儿的问题还能解决，只要她愿意，她的大事还是都由她自己选定吧。’
所谓的婉儿，自然值得就是徐家小姐。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唤作徐婉。
可惜的是——当然不是对没能娶到人而感到可惜——销毁了那面镜子并没有让事情出现任何好转。徐家小姐的外表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只是每过一天，她都会显得更为疲惫与焦虑，对周围人也会显得愈发的戒备。展逾明远远地关注过她好几次，而如果让他来为徐家小姐的行为做出一个判断……
那就是恐慌、孤独、以及一种被压抑于其中的，深切的悲哀。
倘若展逾明对一切都不甚了解，他也一定会不认为是徐家小姐出了问题，而是她周边确实有值得戒备的威胁敌手。
但她实在是对太多太多人表示提防了，其中包括她自己的父母，路边遇到的路人，甚至把意图帮助她解决问题的降妖人本身都囊括在内。
这一点在她见到展逾明与她父母沟通得日益密切后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展逾明不会极端武断地认定自己一定没有受到任何非自然的影响，可无论如何，这也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相比于那所有的人都出现了什么不详的异状，还是徐家小姐自己的精神更容易受到干扰。
而且她在失去了第一面镜子后取出了第二面，并总喜欢借助镜子看人的行为也的确偏离常理。
无论如何，从超自然力量的角度来看，镜子的确是有些不同的。乍一瞧别的器具，比如光洁的瓷器，又比如展逾明那可鉴人的佩剑好像都能起到类似的镜面功效，可唯独镜子，无论是富人家那些边缘镶金嵌银还不忘镂空勾边的豪华大镜，还是一般人家装饰简陋需要定期打磨的普通物件，都有着足以以假乱真的清晰程度极少数技艺极其精湛的画师也能做到这一点，可画师的技艺就算再怎么精湛，画作终究定格的，缺乏了那种实际活动的生气。
镜子，终究最独一无二，近乎绝无仅有的可以完全复刻出一个活生生人影的器具。
镜中见鬼并非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即便展逾明什么实证都没有发现。
也许到了晚上，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
当穿戴整齐的展逾明配着剑来到了客栈大堂时，通明的灯火已经点了起来。大约是因为货物就快卖完了，商队的伙计们颇为奢侈地整了了几大桌不错的酒水好菜，正颇为热烈地谈天说地玩着游戏。展逾明的到来没能吸引到这些人多少注意——实际上，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是已经迷迷糊糊地趴在了桌上，就是正围在一圈听人胡吹乱侃。
当然是没有阿殷的，她不是完全不能外出防风，可不愿意锁住那雀鸟的选择在这种时候当然会成为束缚她的枷锁。
“……说起来，镜子这种东西确实有股子邪性。我每次照镜子的时候，总觉得对面好像真站了个人似的。”
“得了吧，明明是你小子自己丑，结果还要怪镜子！”
“可不单单是我这么觉得！不是都说猫狗能看见鬼魂吗？它们每次站在镜子前总是那么紧张可不正说明镜子有问题嘛！”
“它们那是脑子蠢的！你小子竟然拿猫狗来说事，大概也要跟这些四只脚的家伙差不多了。”
然后就是大伙儿快活的笑声。
如果说商队里的伙计们什么时候最为开心，那一定是离不开这个相聚一堂互相嘲笑的时刻。只有展逾明笑不出来，他只是沉默地听着大家聊着自己此刻绝不希望在别人口中听到的话题。
然后转身出门。
屋外很冷，也开始暗淡了下来。北风呼呼地吹着，可惜卷不到一片枯叶。
他忽然停顿住了。
会不会真的是多数人，而非徐家小姐自己受到了影响？
他不喜欢这种动摇人斗志的质疑，因为对抗妖鬼的失败往往都从抽搐与动摇开始。
但他终究还是从自己的马车里找来了一面铜镜。
借助镜面，他反望向了热闹的大堂。
全是人迹。
绝无鬼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