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边尚残赤色，到一切都尽归于黑暗所花费的时间比许多人想象的还要短上不少，属于太阳的光辉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得暗淡。展逾明出门也没耗费太多时间，原本还悬于天际的太阳就迅速地收走了自己最后一缕光芒，只给世界留下了一片昏暗而又静谧的大地。
仿佛一瞬间，世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没有人声，没有虫鸣，只有结实的皮靴与冻得冷硬的泥地之间有节奏的闷响。
除此之外便是降妖人自己呼吸的轻响。
远处传来了两声狗吠，可便是如此也显得遥远而又不真实。展逾明抬起头，只能看到在黑暗中空空荡荡的街道。云城还有夜市一说，可在这里，才这个时间点，路上的行人大多早早就回了家，就是有些没回的，多半也流连于特定的酒肆餐馆，聚集在了一起不是打牌便是谈天说地。
反正放眼大街上，一眼是瞧不见什么人了。
而且很黑。
人们走夜路也是有讲究的，不能说出门就出门，至少应该提上一盏灯笼。这里不是野外，所以还有一些人造的光源，比如许多人家窗户间透出的隐隐火光，可这种光芒到底还是太过于微弱了——展逾明对此有过深切的体会：若只是一般的烛火，便是贴近在旁也未必能照清纸上的文字，遑论透过一层窗纸之后还能有多少残留呢。
较为清晰的都是夜里壁炉间用于取暖的炉火。可一般人家也不至于如此奢侈地挥霍木材，在大多数情况下应用最多的还是床底下用于取暖的炭。
床是可以很暖和，可光就不好说了。
展逾明把外衣的领口有些难得地裹紧实了一些。北境的冬日能够冻死人并非什么玩笑话——有些人是因为贫困，因为体虚，可便是身强力壮的大汉，若是在夜里踩到了滑冰摔断了腿，多半也是扛不住一晚上的。
另外，也不知是天气更冷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几日的他的确也不如以往那般耐寒。此刻，刺骨的寒风还不至于让他颤抖，可也足够难耐。
手指好像有点僵硬。
降妖人伸手摩挲了摩挲腰间的剑柄，只觉得往日再顺手不过的武器也开始显得有些陌生了起来，多出了一种类似于同手同脚般的别扭感。
“……”
降妖人自己都没听清自己咕哝了一句什么。他只是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加快了步伐，带起了属于夜的寒风。
……
要在夜里调查人家女儿怎么也不可能避开人家父亲，不然多出几分登徒子的认定还在其次，在情况恶劣的时候甚至有可能引来城中负责治安的民兵乡勇们。展逾明不至于害怕他们，可办事总得有所讲究，能避免出现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就要去避免。
展逾明早在昨日便与徐父做好了约定。
而大约是知道晚上还会有人上门，徐家人晚上租住的独栋小院没有把大门关严实，还留下了那么一条在黑暗中微不可见的小缝，全凭本身的重量才没有在风中发出声音。
展逾明上前几步，轻轻推开了大门。以数量来论，院落里只有两间屋，不过其中一间属于孤立的客房，另外一栋则是好几个房间连成一片，包含了厨房、柴房，以及正对着院门的客厅。站在院口往里望去，能见到的只有隐约的，暗淡的烛光。
简直像是做贼一样。
降妖人也是无奈。倘若徐家小姐能够配合他完成调查，事情怎么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他竟然真的需要与徐父串通来做些完全违背他女儿意愿与隐私的事情。从这点也可以看出，徐家人也是真的没有了办法，不然哪位父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呢？
当然也变相地说明了徐家小姐的防备并非没有来源，只不过究竟是徐父的行为率先破坏了家庭间的信任，就还徐家小姐的异常逼迫家里人初次下策已经难以论说了。
展逾明关上了身后的大门，缓步走向了客厅。
客厅里是有人的。微微避开了正对着门的位置，徐父正借着并不明亮的火光提笔看着一本类似于账本的物什。眼见有人进来，他搁下了左手握着的细毫，轻声叹了口气。
“这么晚了还要麻烦大师，真是费心了。”
“不麻烦，倒是在下有些迟了，劳累先生等待至此。今夜天气颇凉。”
展逾明点了点头。
那种自睡醒之后愈发明显的异常感更加显著了，这在他昨日白天来访时还未曾有过。这多少加深了他晚间更容易发现什么的确信。
“不到此时又能如何呢？”徐父说这种话时透露出的是真切的哀伤，“以前的婉儿绝不如今日这般……这般显得防备。也不止今夜，自前些日子出了那拿刀的一出后，我们也不敢睡得太早。她……唉，许多地方的确是变了。”
……
你变了。
这种话很有意思，几乎可以出现在任何场合。这里面可以是褒义，比如孩子长大了变高变漂亮了，可以是中性，比如单纯感慨一下时光流逝。但即便是这两种情况，通常多少也是那种故人重逢之间的寒暄客套，热情的表象下掩盖的是冷漠的现实。
大家装作很熟，很亲近，那也便就很熟很亲近了。
除此之外便是贬义。
通常用于亲密朋友之间指责和决裂的前奏。
而既然是这样，是否真的变了也无关痛痒，所谓的“变了”只是为了指责的同时占据己方的大义，天然的将一切过错归咎于对方而已，并不真是为了指代什么东西的确发生了变化。
真要说起来，时光流逝，又真能有什么东西是坚定不移的呢？
可徐家小姐的“变了”的确达到了异常的程度。如今的她住在原本应该属于客房的那间独栋小间里，只不过是简单地接近到门口，降妖人都发现了黑暗中隐藏有几根难以察觉的细线。他对这种东西并不陌生——一旦他拉开了这些线，徐家小姐一定能得到什么提示，毕竟，曾几何时，他也用过类似的方式来在过夜时保障自身的安全。
昨日还没有这些的。
徐家小姐果然冰雪聪明，她一定是猜到了什么。她未必知晓展逾明想要怎么探查她的秘密，但在夜间加强防备是永远不会错的选择。
又或许她已经不是第一天在防备这些。
冷不丁地，降妖人脑海中划过了徐家小姐那张写满了疲惫的面庞——他原本以为是她自己夜间不安分，如今想来，倒也未必全然如此。
只是，这样下来，他再想无声无息地进入人家的闺房也就不太可能成功了。别的不提，他不相信开门或者开窗的行为不会得到任何防备。
即便他手里有眼前房间的钥匙。
想了想，他终究是叹了口气。
展逾明回过头，看了看在远处拐角偷偷观察过来的徐父，示意对方躲得再严密一点。
然后提手，准备敲门。
一下，两下……他的动作顿住了，因为门已然从内侧为人所打开，而穿着整齐的徐家小姐此刻正站在门后。
她掀开了挡住手中灯台光芒的黑布，让半边的光芒照得她宛如女鬼一般。
姑娘的脸上透出了明显的，连妆容都难遮掩的憔悴。
“先生还真是执着，深夜来访，也不知是否是父亲的提议。”她握着灯盏的袖口中隐约藏着什么，如果展逾明判断没错的话，很可能是一把匕首或者尖锥，“虽已夜深，但既肯敲门，那还是请进吧。”
“失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