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平十二年，鸿水涛涛，有治水者行山表木，徙土石，通九道，然九年而水不息，人皆言有蛟。
有任侠名洐，誓必除此恶兽，于是衣黄水，寝浮木，费年余而不得蛟踪，所见乡民皆沦为鱼食。洐悲，罪己，遂自沉江中，经三日，竟真见有大蛇庞庞然有如浮岳，裹狂风而卷大水，乃大怒，挟利刃以刺蛟颈，或浮或没，随行百里，不复出。
水退，不见蛟尸，或称潮涨汐落乃自然之理，世本无蛟，无谓神鬼之说。
二十五年，天大旱，有大石现于江底，蜿蜒宛如蛟龙。众皆惊，前去，方见一白骨手持利刃，其锋没石。’
不知怎么的，展逾明在这段时间总能想到这个故事。
不类传记话本，这个故事已经有些久远了，它在太多地方都有记载，有时甚至会被认为像补天、射日等故事一般是神话的一部分。近年来，理学兴起，在北方可能还见不太多，但南方的学者们大多主张世界上存在一个恒古不变的真理，世间万物的运转都依托于其上，而只要人能够掌握它，那就能实现“假于物”的目标。在这种思潮下，他们极为排斥各类“崇鬼”“祭祀”之行，认为那是“惶惶然归因于外，幸幸乎以为得己”的不求甚解与自我欺骗，是以对这个故事，他们自然会有他们的一番理解。
比如说他们就质疑过：既然任侠洐已死，最终“不复出”，那又为什么会有人知道他见到了“庞庞然有如浮岳”的大蛇并能进而记录于纸上。
又比如说，他们还认为，就算忽视故事的来源，这件事看上去也就是一个一般的降妖故事，真正可能发生过的事情大约也就是有人击杀了为害乡里的蛇妖，只是在口口相传中走了样变了形。
他们的理由也很有说服力：“今上令金书玉帛，下达乡里尚曲解不得原义，况口口相传之古文乎？”
展逾明很喜欢他们这种拨开迷雾直指核心的思路逻辑，也认可以人为本，求诸己身的信念，但有时候还是不得不承认……
人力有时而穷。
很多事情，做不到大抵就是做不到的。
就算做得到，其中收益完全不值得为之一冒风险。
所以他总是告诫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姑娘：莫要多管闲事。
一如他总是这样告诫自己一般。
可现在想想，其实自从他开始这样告诫他人开始，他其实就已经在“多管闲事”了。他总是说，这样做不行，那样做愚蠢，可归根结底，他又是否真的从本心当中反对那些“鲁莽而又不智”的行为？
他压制的是身边人，可又何尝不是在压制自己。
他其实本来完全是有机会在见势不妙之际赶早离开的。
况且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特别强烈的来此地的愿望——想来这里的是林依云，是她想见识见识冰灯冰雕，想见识见识北地独特的风土人情。
而不是他。
但他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他认为最为接近此次妖物事件核心的地方。
如洐入江。
……
“这故事也太假了。”
少年时的他很是不满：“一开始说什么费年余都不得所踪，结果之后一下子就找到了。就算找到了，可既然说那蛟龙庞庞然有如斧岳，又凭什么只靠一把利刃把它杀死呢？说随行百里，可在水里，哪怕只是有个漩涡，能控制住自己就已经算是水性极佳，还要怎么跟着那么强的一只怪物？他该如何借力？直接抱住蛟龙的身体吗？水里的生物都那么滑，抓个鱼都难，蛟龙又怎么抱得住……或者靠抓刀柄挂在怪物身上？那也不可能——要么怪物的身体结实到他捅都捅不进去，要么他早就被甩开了，最多在那劳什子蛟龙身上划拉出一个大口子。”
但她只是慢悠悠地翻了翻书页，烛光下的面庞露出了温柔的笑。
不满只是片刻，少年逐渐平静了下来。他小心地瞧着自己母亲的神情，逐渐显出了几分恍然。
“除非这个故事是假的。”
他揣测道。
她对此不予置评。
“或许的确是假的。但有没有那么一种，一种它的确有所依据的可能呢？”
“可这……”
少年愣住了。
“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她缓缓地念诵着，语调轻松自然，尾音却又微微上扬，像是带着淡淡的疑惑，却又好似已有定论。
“您是说……”少年明悟过来，“我明白了！这件故事的核心其实不是蛟龙，而是大水。大水难治，九年不息，这背后一定有着非自然的缘由，这不是一只自然的动物妖能够做成的，很可能是诞生了某种水中的气机。就像那些大师们会将大河山川的某种‘势’称为‘龙脉’，将断绝某种命运称为‘斩龙脉’，其实并不真有龙，只不过以龙指代某种事物。”
越说，少年的目光便越是明亮：“虽然这种水中气机并不真是蛟龙，但人们如此以为，便会如此见，是所谓‘见心想’的道理，只不过这种气机毕竟不是实体，所以洐怎么寻找当然也不会找到踪迹。很可能是有人在大水中被淹得快死了，于弥留之际见到了这种气机，偏偏之后得了救，也就把这种说法带了出去，也就是一开始所谓的‘人皆言有蛟’。洐之后自沉江中，可能是因为悲，也可能是看破了这一点……不，应该是看破了，但又责怪自己没有早点明悟，所以才‘罪己’，也正是在他自沉死后，他这才真正看到了蛟龙，与蛟龙搏杀。那块像蛟龙的大石是不是这种气机的载体在这以后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洐已经顺着这个机会纠缠了上去。这种大水当然不是一个小地区的事情，所以有了之后的随行百里，其实指的是他的魂灵消灭了整片水患区域的那种气机。”
“所以说世本无蛟。”他点了点头，“确实无蛟，但也有蛟——世本无蛟，只有气，有了人，这才有蛟。”
……
但洐终究还是靠自沉才见到了蛟龙。
展逾明并不觉得悲哀，但终还不免长叹。
“该怎么称呼这位呢？”他手扶着剑，目光望了街面上如长龙一般的光。人们提着灯，灿烂的光辉散逸而出，映射出一片，又一片晶莹剔透，宛如镜面的冰盏。远远望去，越过昏暗的建筑，似乎在城中的某处，有着一片尤为梦幻的特殊区域。
“真难描述……罢了，就叫你镜鬼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