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历486年。
北境的春季尚未到来。
梅尔维尔的边境线被雪染满了阴冷的白色。
黑色马匹在被雪覆盖的道路上奔驰，在周围的白寂映衬之下显得格外惹眼。
马蹄扬起如烟尘般的白雾，背上载着身披鲜红色披风的人，呼出的白气也被冻成了冰雾。
凛冽的风夹杂着雪花，叫嚣着严冬中无法反抗的寒冷，卷起雪如浪般拍打在身上。兜帽也被风刮落，旋成一团在身后胡乱摇摆着，帽子下露出的粉色长发，不久也沾满了白色的雪。
因为低温而让知觉变得麻木的女子，一手拼命抓着缰绳，一手将身前披风下裹着的团状毯子抱的越发紧了。
「吾问汝，是否满意」
飘在耳边的空灵声音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不带任何情感的平缓语调只是在单纯的发出提问。
女子没有理会这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话语声，只是驾着马匹全速飞奔，不久像是被风雪淹没了身影般在苍茫的白色中消失了。
太阳沉下地平线，最后一抹光亮褪去后，夜幕降临。
已经没有能让马通过的道路，路面崎岖，树木交错，森林挡住了去路。
女子将马停下，从上面下来时险些栽倒在地。她抖落披风上的雪，拍了拍马的身体，聪慧的马儿明白了主人的意图，向着来时的路返回。
浅到几乎看不到的光粒子，无力的上下飘动，最终随着下落的雪花一起不见了。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呢……”
将疲惫的身体倚在树边，不知在望向什么的红色眼眸中，空洞的看不到一丝生机，苍白如雪一样的脸上却浮现出微笑。
似乎是感受到怀抱的物品有轻微的动弹，她将吸附了厚雪的毯子拨开，层层包裹下从熟睡中醒来的娇小生命，对她而言或许就是仅存的温暖了。
一串歪扭的脚印延伸到森林的深处，很快又被漫天飞雪覆盖，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森林里没有一丝风，雪缓缓的下落。
乌云遮挡了月亮，只留下微弱的光，目光所能抵达之处全被冰霜覆盖，仿佛空气和时间都被冻结了一般，宁静到令人胆寒。
被冰封的世界中只有怀抱着婴孩的女子在奋力前行。
与广袤的针叶林相接的，就是「止境之森」，只要能抵达罗卡里斯的话，只要能到那里——
执着念想牵动着身子不断向前，被冻僵的肢体也渐渐恢复了知觉。
马匹受到惊吓发出的嘶鸣声，穿过寂静的森林在无边的寒冷空间中传向远方。
“居然，这么快就跟来了……”
似乎是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女子并没有回头向后观察，只是赶忙加快脚步。
黑色的影子在积满雪的岩石与斜倒的树干之间灵活的窜跳着，从百米外的距离快速接近。
女子身边腾起了耀眼的银白光粒，光芒瞬间点亮了昏暗的森林，围绕在光中出现了一柄洁白如雪的长剑，
距离近到从踩踏地面发出的声响就能判断到对方位置的时候，她从翻涌着的白色光亮中取出银剑，转过身用力向着黑影劈砍而去。
影子从中间一分为二，从两旁绕到她身后却又合而为一，变成了狼的姿态踩在树干上，转过头借力纵身一跃，又一次向她扑来。
女子连忙抬起武器挡下攻击，黑狼张大的嘴巴咬在剑上，露出的尖利牙齿和利剑咬合着发出如金属撞击般的铮铮声。
“啊——！！——”
一边发出吼叫一边用尽全力向前压着长剑，锐利的剑刃撕裂了黑狼凶猛张开的嘴，野兽狰狞的面孔渐渐变得扭曲。
受到压制的黑狼向后跳开身体，如跃动的焰火一般的血红眼睛带起两条光。
黑狼向下俯身，喉咙中发出低鸣，似乎在寻找下一次进攻的机会。
与狼对峙着，余光能注意到斜在身前的武器——银剑上出现了细小的裂缝。
“又一次，被你逼入绝境了呢……”
女子自言自语着。
无数次的尝试让她明白了无法与眼前的生物产生「对话」，尽管如此，她依然问出了不知问过多少次的问题。
“你到底是什么？——”
方才显得浑浊的目光，渐渐变的凌厉起来，女子如红宝石般的眼眸紧紧盯着对方，以防错过任何一个突然发起的进攻。
“到底是谁？——”
带着愤怒大声喊出的质问似乎也要被森林吞没了。
没有人出来回答这个疑问。
她抱紧孩子，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
如果拼尽全力和对方战斗，也只有微小到可以忽视掉的胜算。现在重要的并不是取得胜利，而是能够尽快脱离战斗，要赶快从这里离开。
黑狼又一次卯足了力气跳跃到半空，向着女子飞扑而来。
她将剑举起，在被狼咬住的一瞬间却松开了手，身子向下沉着手撑在地面俯身向前跑去。
周围再次出现了白色的光粒，从地面向上腾起到半空的途中猛然停下，光粒形成各种奇怪的符号，开始在水平方向飞速旋转，如茧一样将她包围在中间。
被咬着的剑像是玻璃片一样碎开，碎片也化作了掉落的光，融入到地上的积雪中。
黑狼扑了个空，落在地上后又快速转身，但是眼前的人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黑狼仰头朝天发出了响亮的嚎叫。
远在千米外的地方，因为行动给身体带来了重负而跪在地上的女子，口中呛出鲜血。
「吾问汝，是否后悔」
本来打算留到最后再用的，但是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再耗下去了。
怀抱的孩子从包裹着的毯子中伸出小手，触摸在她的脸颊。
“你是在，关心我么……”
女子伸出手，牵在稚嫩的小手上，孩子纤瘦的手腕上还系着一条缎带。
她勉强撑着地面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身体继续向前走。
暂时得来的安全丝毫不能让人安心，她明白，只要稍稍懈怠就将再次陷入困局。
披风下的身体已经满是伤痕，血液把披风染红，血色与原本的红色混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它应有的颜色。
这是一条艰难的路。
也是越过无数次绝望的尝试后唯一可能通向希望的路。
不知是怎样的意志支撑着她，只知道在这意志消失的时候，一切就会结束。
其实或许终结才是更加轻松的选择吧。
她不由得这样想。
扶着树干向前走，下一个不足千米的距离，应该就会到达目的地了。
那个移动方式如果能再使用一次，就能微笑着迎接明天的朝阳了吧。
但是已经到达极限的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
漂浮在空气中的光点如同女子变得虚弱的身体一样只有极其浅淡的亮度，无力地动弹着跟随她一起向前移动。
白色长刃再一次追随在主人的身边，剑身完好无损，但是力量过于微弱而显现出半透明的状态。
如果再发生战斗，不知道还能不能挡下敌人的进攻了。
这一次，黑狼出现的速度远超她的预料，只是走过不多远的距离，裹满杀气的黑影再一次出现在身后。
她没能躲过这一次的进攻而倒在地上。
或许是感官变得迟钝，她甚至没能感觉到逼近的杀意，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将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
有着微弱光芒的剑漂浮着没入夜色中。
倒在雪地中的她踉跄着想要站起身，却被从心口传来的疼痛压制着再次栽向地面，口腔中满是血液的腥味，红色液体不停从嘴巴里溢出。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么……”
淹没于夜色比影子更加漆黑，像是狼一样身型的生物，鲜血色的眼睛如同跳动的火焰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色彩。
先是一只，
然后是第二只，又一只……
逐渐形成黑压压的一片，除了闪着不详光芒的眼睛，漆黑到分不清彼此的个体们形成像结界似的壁垒，将两人重重包围。
“这一次……也……只能到……这里了么……”
「吾问汝，是否甘心」
躺在雪地里被黑色环形包围的女子无力的喘息着。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可能会……”
眼泪终于忍不住溢出眼眶。
“怎么可能会甘心……”
在最接近胜利的一次，还是将胜利拱手相让了。
女子哭号着，向着虚空发出反问。
“怎么可能会甘心啊——”
「吾问汝——」
「吾问汝——吾问汝——」
「吾问汝——吾问汝——吾问汝——吾问汝——」
像是影像被对立的镜子来回反射一般，声音在不停回荡着，重复着毫无感情的提问，脑袋里面嗡嗡作响，因为充斥着杂音而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漆黑狼群立在原处，似乎在等着某位能发号施令者给出行动的讯号，又似乎是在观赏着猎物做出最后无意义的挣扎。
她伸出被鲜血浸染的手，颤抖着想要触碰孩子的脸颊。
“在我还小的时候，家人经常讲起女神的故事，冬天坐在壁炉边取暖，外祖母就会叨叨着说一整天。”
不知是要讲给谁听的话语自顾自从口中流淌而出。
“直到有一天啊，我冲着她喊着，「我才不相信什么女神呢」，她就再也不和我讲这些故事了。虽然我只是想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看书，谁知道却伤了她的心……据说，女神还在这片大陆上，还在这个被结界守护着的小镇……”
声音有些哽咽，泪水盈满了眼眶，顺着眼角滴落在冰冷的雪上。
“尽管，尽管我曾经说过那么无理的话……”
鲜红的血液已经浸湿了周围的雪，在白皑皑的森林中犹如绽放着的巨大红色花朵，狼群围成圈，小心的向花朵靠近。
“如果和我对话的你，既不是幽灵，也不是我的幻想的话——”
最后的声音，已经小到她自己也听不清楚。
「吾问汝，最后的心愿」
嘈杂声响忽然间停息，只留下最后清晰到宛如贴着耳朵说出的话。
“请您，救下这个孩子吧……”
雪停了，满月从云层后显出幽幽的蓝色，月光落下静谧的森林，仿佛万物都在沉默着听她讲出最后的话语。
女子望向月亮，“对不起呢……对不起……”不知道在向谁道歉。
黑狼中的一只向前迈着脚步，一步，一步，渐渐的，前面的脚掌离开了地面，浑身漆黑的颜色如滑落的油墨一般褪去，露出了其下白皙的皮肤，在雪地中裸露着双腿而站的少女，脚掌已经被积雪的厚度所掩埋。
女子试图从因泪水而模糊的视线中聚焦到对方的样貌，微眯的浑浊的眼睛却像是受到刺激一样渐渐睁大。
“怎么是——”
最后的话还没说出口，视线忽然变得暗淡，在狼群扑上来前的最后一刻，女子倾尽所有的力气翻动身体，紧紧的抱在了孩子的身上。
刺目的光芒向外扩散如交织成的巨网一般，与扑来的黑影撞击在一起，白光将森林照得通亮，只是在被谁注意到之前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雪又开始飘落下来，伴随着四周渐渐回归平静，森林边上只留下了一朵被践踏过的鲜血之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