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因上升气流猛烈地震颤了一下。拉贝尔在座位上一惊,然后睁开眼睛。充满古典氛围的装潢随即映入眼帘,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他注意到对面的座位上多了一个人,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她的肩上搭着一件黑色大衣,与之配套的大檐帽则摆在座位之间的简易桌台上,就放在拉贝尔还没喝完的咖啡旁边。
和大衣的颜色一样,她的头发是也黑色的,乌黑的长发轻柔地落在她的肩上。女孩正托这腮望着窗外,纤长的睫毛慵懒地垂下来,透露出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气息。
拉贝尔瞥见她帽子上的徽标,虽然一直以来的传闻和直觉告诉他,不要和那个部门扯上什么关系比较好。但是他却发现自己一时半会无法将目光从那女孩身上移开,她太漂亮了。
过道尽头的扩音器噼里啪啦了一阵,随后传来了船长室那头的广播。
“船身颠簸,请握紧扶手,不要离开座位,距离抵达目的地还有约十分钟。”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猛烈地晃动,拉贝尔下意识地握紧了扶手。他注意到桌台上盛有咖啡的杯子正向着自己这边倾倒,杯中的咖啡眼看就要洒在自己的衣服上。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它。拉贝尔抬起头,正跟坐在对面的女孩对上视线。
“你醒了?”
女孩对着他嫣然一笑,把杯子递了过来,
“我叫蕾娜,在考斯垂上船的时候看你睡得正香,就没有叫醒你。”
“拉贝尔。”
拉贝尔接过杯子,道了声谢谢。或许自己的感觉有误?她其实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即使是审判庭,他想,也是由各色各样的人组成的部门,或许里面有正常人也说不定,又或许以往的那些只是人们的刻板印象。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无法以保持距离的态度将这份工作进行下去了。
他斟酌着开口说道。
“关于这次的任务……情况你应该都了解了吧?”
“嗯,简报我已经看过了:接回被困在‘白塔’上的十七师一一五小队,以及暂时收押在那儿的前布鲁罗尔斯国公主艾莉西亚。”
蕾娜回答道。
“是的。”
拉贝尔点了点头。窗外,刚才还是大片大片的平地,现在已经可以看到零散的道路以及房屋建筑,在视野稍远处,突兀地矗立着一座细长的高塔。简报上说它比当今世界上任何建筑都要来的高。虽说之前他还有所怀疑,但在亲眼看见的一刹那,那些疑虑就像是石磨下的谷物一般顷刻被碾得粉碎。
“那就是白塔……”
蕾娜的视线也转向了那个方向,沉默了一会,低声说道,
“能造出这种东西的,只能是魔法了吧。 ”
听到这个词时,拉贝尔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几拍。“不……也有观点认为是某种大型装置……埋在皇宫地下。”
“是吗……”
蕾娜再次转向拉贝尔。
“对于那位公主的处理,拉贝尔先生是怎么看的……你觉得有关她已经被腐化的证言可信吗?”
“具体得等我们抵达确认之后再下定论。如果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那我们将带她回法务部进行审讯。如果她确实已经显而易见的被星界侵染了,那就轮到蕾娜小姐履行自己的职责了。至于那些来自士兵的证言,恐怕是很片面的,他们并没有明确分辨腐化与否的能力,而迫切希望可以减少一个累赘。”
听完拉贝尔的回答,蕾娜沉默了片刻,说道。
“您是个能明辨是非的人。”
“我只是想做好自己的工作罢了。”
窗外,原本还只是远处手指粗细的白塔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这无疑是一座巨型建筑,不说高度,它的半径比世界上任何的塔都要来的大。塔顶那个棱角分明的四边形原来是一座宫殿的轮廓,那是布鲁罗尔斯皇宫,整个皇宫连着周围的一部分陆地,被掏出来顶上了高空,而塔身,拉贝尔惊讶得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是冰柱,准确来说,是看起来像在一瞬间被冻结的巨型水柱,上面的水纹、水花都还清晰可见——从地下涌出的巨型水柱将整座皇宫高高顶起,又迅速凝结。这太疯狂了,难以想象是怎么做到的,反正不可能是他刚才所提的“某种装置”。
船长室通过扩音器传来即将靠岸的广播。伴随着船舱外风桨臂的转动,船身缓缓减速,并顺时针旋转调整着方向,然后随着一次震颤,船停了下来。
“到了,我们走吧。”
蕾娜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站起身,她那身黑色排扣军装下是相同颜色的褶裙,裙下包裹着细长双腿的丝袜,也是黑色的,从行李吊篮里取出的手提包,自然也是黑色的。除了几处白色和红色的点缀,她几乎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拉贝尔想,这样的装束能让她更好地融入黑夜吗?
他也跟着离开座位,舱门已经打开,刚才还被闷在外面的风桨声此刻放肆地在他耳边轰鸣。走到舱门口,只见蕾娜已经站在了陆地的边沿上,她的大衣被风桨卷起的气流吹得猎猎作响。舱门到陆地中间用门板搭起了一座简易的天桥。拉贝尔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顿时感到一阵眩晕。
“请不要往下看。”
蕾娜站对面,朝他伸出了手。拉贝尔深吸一口气,抓住蕾娜伸来的手,三步并做两步,踏上了陆地。
“狄芬奇真应该给他的舱门加上护栏。”
他忍不住抱怨道。
“他在设计时恐怕没有想过会遇上这种情况。”
蕾娜说,
“公主和那些士兵,他们在王座厅?”
“是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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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科•鲍曼坐在大理石铺成的台阶上,举起水壶朝下晃荡了几下,有一滴液体沿着杯口滑了下来,他赶忙用嘴巴去接。
“尼科,去看看她死了没有。”
听到队长叫自己,他不情愿地站起身,朝台阶下走去。
台阶上满是翻倒的装饰灯柱和摔得粉碎的瓷瓶,那条看起来价值连城的绒地毯上沾了好几处血迹——泼墨状的,以及像是用笔刷抹出来的平行线条——那些溅出血液、拖动尸体留下的痕迹。
左侧的一根廊柱边上,用绳索拴着罗尔斯王国的公主艾莉西亚。尼科走过去,揪起那头惹眼的银白色长发,强迫她把脸朝向自己。
看来是突如其来的刺痛感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看见她那双浅紫色的眸子逐渐聚焦,有些虚弱,但依旧直直地瞪着自己。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王族,她还蛮有骨气的,尼科觉得。即使他们在讨论要不要把她就地处决的时候,她也没有流露出一点惧意,更不要说低声下气的求饶。这难道是那个所谓贵族的矜持?
说到底,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这些人,尼科感到一阵窝火,就连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女人还是觉得自己要高人一等。她的眼神似乎在说,你们也不敢对我做什么。
“怎么样?尼科。”
见尼科没有说话,队长问道。
“要我说,队长,她比我们还要精神不少。”
“她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
“水和食物用完,我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尼科咧开嘴笑了笑,
“要是我们全死在这里,绝对会成为一个笑话——渴死在一大块冰坨子上面,这就和有女人却不睡一样好笑。”
“谁知道喝了那种凭空冒出来的东西会有什么后果,至于女人……这次我们回去之后他们会给我们发勋章,还有钱,到时候我们可以好好去享受一下。”
那些胭脂俗粉……尼科心想,干嘛要提她们,真叫人倒胃口,她们就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形状不一,即便贴上了各种装饰,涂上各色颜料,灰黑色的表面还是会从中间露出来。但是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她就像一颗宝石,即使沾染了灰尘,宝石依旧是宝石。
在见过宝石之后,没有人会再想要那些彩绘石头。
尼科觉得自己今天有些多愁善感,他平时不这样。现在,她又昏过去了,他松开了女孩的头发,然后往地上啐了一口。
“来接我们的人到底什么时候到?”
“今天,明天,或者后天,最多再等两天。他们说这条航线未知因素太多,所以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抵达时间……”
队长突然打住,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他们来了!”他听到,通往大厅的走廊传来了脚步声,不止一个人。大厅里的所有人应该都听到了,空旷的走廊传声效果很好,那声音格外清晰。
不一会,两个身影出现在正门处。一个中等个头,圆脸,红色夹克配克拉巴特式领巾,另一个是个黑发女孩,很漂亮。
“范斯特•斯托里尼少尉在吗?”
那个圆脸男子打开手中的文件问道。
“是我。”
小队长举起了他的手,一边站起来向那两个人走去。
“你所属的部队是?”
“十七师一一五队,剩下的人都在这里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吗?船已经停在外面了吗?”
范斯特队长焦躁地发问,不单是他,几乎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急不可耐的神色。
“让各位久等了,我们就是来接收战犯艾莉西亚•布鲁罗尔斯以及接应各位的。我是隶属帝国法务部的拉贝尔•安,这位是协助我的蕾娜小姐……”
没人关心你是谁。尼科有些心烦,他觉得这个男人废话很多,他有些粗暴地开口打断他。
“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现在马上?”
“请各位稍安勿躁,还有一件事要做。”
那个名为蕾娜的黑发少女突然开口说道,这让人有点意外,他一开始以为这个女孩只不过是那个法务部小官随身带着的一个花瓶。她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是在害怕吗?终究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尼科想。
她走向尼科,然后在他面前停下,用手示意他让开。
“我需要验明她是否受到了星界腐蚀,如果是,就需要立刻进行清除。”
蕾娜放下手提箱,在那个公主身边蹲下,简单检查了一下她裸露在外的胳膊,双腿,还面颊和脖颈,然后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根笔形光束发生器。她轻轻托起女孩的下巴,然后举起光束笔观察着少女的眼底,两只眼睛都检查过后,她站起身。
“没有任何侵蚀的迹象。”
“当然没有,除非她被自己那个疯老爸干过,嘎嘎嘎……”
“沃伦!”
范斯特大声喝止了那个乱说话的士兵,他紧张地瞟了一眼蕾娜的帽檐——那里有一个银白色的列丁字母“I”的徽标。他吞了口口水,问道。
“阁下,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嗯……”
少女收起那支光束笔,然后摇摇头,
“你们将以提供虚假情报罪遭到起诉,拉贝尔先生,请给他们带上手铐。”
“蕾娜小姐,你说什么?”
不只是一一五小队的士兵,连拉贝尔也吃了一惊,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即使是故意的,他们的情节也没有那么严重……而且这个罪名实在有些牵强。”
“不,这很严重。”
蕾娜淡淡地说,
“请给他们带上手铐。”
“你这个女人……你疯了吗?”
愣了好几秒后,尼科下意识地想要抓住蕾娜的衣领,却被她轻轻向左避开。
“啪——”
蕾娜举起右手甩在他的脸上,只听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在宽广的大厅里回荡开来。
“我****”
尼科一边大声咒骂,一边朝蕾娜扑来。这次蕾娜没有闪躲。她掏出手枪,压低手臂,扣动扳机。一枪,两枪。子弹精准地打碎了尼科的膝盖。尼科向前扑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她又举起枪,瞄准了最近的一个士兵,一枪,两枪,都打在胸口上,那人闷哼了一声便倒下了。
“该死……这个女人想把我们都干掉。”
沃伦大喊了一声,他身边的人这才如梦初醒。他们纷纷举起枪上膛,想要反击,可惜为时已晚。当沃伦举枪瞄准的时候,他错愕地发现蕾娜原先站的位置已经没了人影。下一秒,他感觉到自己胸口一凉,低头看时,只见有半截刀刃从胸前伸出,又被迅速抽走。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只听见其他人惨叫的声音。
几分钟后,大厅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十来具尸体、依旧被拴在柱子上的少女、呆若木鸡的拉贝尔,还有握着刀缓缓走下台阶的蕾娜。
那把刀,拉贝尔在心中盘算,通用的制式折叠军刀,收纳的时间大约是半秒,她从口袋中拔出枪要多长时间?刚才那一下太快了,我根本没看清……
或许我会比她快,但是此刻,拉贝尔抬起头,蕾娜的枪口已经指着他了,她轻轻掰下了击锤。
“拉贝尔先生。”
她说,
“请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
拉贝尔维持着手揣在夹克口袋里的姿势,缓缓蹲下,然后将手中的枪扔在地上,踢向蕾娜。
“因为触碰了某个机关,这里很快就要倒坍了。”
她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最后只有你一个人跑回了船,侥幸逃脱,而我们,剩下的所有人都被埋在了这个废墟里——如果你能这么说的话,就帮我大忙了。当然如果你要把事实报告上去,我也没有办法。”
蕾娜盯着拉贝尔的眼睛,他才发现这个全身黑色的少女,她的眼瞳居然是透亮的湛蓝,只是这双湛蓝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交杂着悲伤、愤怒、迷茫在内的各种情感。最后她放下枪,轻声说道。
“您是个能明辨是非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拉贝尔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终于,现在在一片狼藉中站立着的,就只剩下蕾娜一人了。
她用刀割断了束缚着少女的绳索,将她扶起来,轻拍她的肩,一边呼唤她的名字。
“艾莉西亚……艾莉西亚……”
女孩缓缓睁开眼睛。
“柊姐姐?”
她的声音虚弱却又急促,
“柊姐姐,太好了,真的是你……咳、咳……”
“先别说话,我们先离开这里。”
“嗯。”
艾莉西亚乖巧地点了点头,这时她的眼角瞟到了什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小心!”
随着一声“嘭”的闷响,蕾娜感觉自己的后背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刺痛般的灼烧感。她忍着剧痛拔出枪转身,向着那个膝盖粉碎的家伙的脑袋补了一枪。
大意了……刚才就应该杀了他的。蕾娜看到艾莉西亚神色焦急地在对着自己喊些什么,但是那些话语被剧烈的耳鸣给掩盖了。总之先离开这里。她费力地支撑起身子,捡起被自己丢在一边的手提箱,拉着艾莉西亚的手,向王座走去。
王座的上方,一朵蓝色蔷薇悄然绽放。对于规格巨大的王座来说,它太细小了,隐没在众多装饰物中,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她向那朵花伸出手。
“我来。”
艾莉西亚踮起脚,将它摘了下来。那枝蔷薇刚一被摘下,就化作蓝色的光点消散在了空气中。
“这里就要塌了。”
耳鸣似乎减缓了一点,蕾娜现在能听清艾莉西亚在说什么了。
“去东南方的窗户……”
蕾娜费力地说,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远去。再坚持一下,她用牙咬破了下嘴唇,体味到疼痛和嘴里扩散的血腥味之后,感觉稍微清醒了点。
两人来到窗户边上,蕾娜打开了那个黑色的手提箱。里面摆着一台小型旋翼式缓降机,她将自己和艾莉西亚的手用束带固定在缓降机的握杆上,然后握住握杆,启动了缓降机。随着引擎的轰鸣声,旋翼开始提供升力。她看向艾莉西亚。
“准备好了吗?”
“嗯。”
两个女孩紧握双手,从不知道距离地面有多高的皇宫窗沿上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