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里的所谓【命运】,就是从天空中坠下的丝线。
每一个木偶,都只不过是【命运】的奴隶。
这里从来没有过什么抗争,因为一切都注定好了;所有的故事都只是一个奴隶为自己编织出来的美丽幻梦罢了。
他想,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该有多好啊。
许笙给高脚杯倒满果汁,然后推到艾娜的面前。
艾娜却不伸手来接。
许笙叹了口气:“喂喂,多喝橙汁可以补充维生素C。”
她用手托着腮帮子,歪头看着许笙:“主人决定一直在这里逃避吗?”
阳光穿过树林的空隙,再从落地窗倾泻到对坐的两人之上。
“艾娜……”许笙握紧瓶子,“请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下……”
“会去吧主人,”艾娜笑道,“你的战场在那边的世界。”
她的脸渐渐剥落,露出木头的颜色。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她柔声说道。
许笙抬起自己的手。
他看见那双手上的皮肤像是墙纸一样碎裂四散,露出狰狞的木头机关。
世界摇晃起来,落地窗应声碎裂——阳光突然变得炽热,将屋内的一切炙烤为了灰烬。
许笙喘着粗气从梦中醒来。
海潮声阵阵涌来,关闭了发动机的小渔船在海上顺着海潮漂流。
罗盘显示方向为正北,渔船正在准确地逃离城市的北方港口,向更北方逃去。
许笙撑着船板站起来,回望远处的城市。
他只能看见很远处被光染成奇异颜色的夜空,偶尔还有探照灯的远光扫过天空。
他从酒吧一路狂奔到港口,随便拉上一艘小渔船就往大海深处开去。
盛大的逃跑计划——跑得越远越好,远离这种鬼地方,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岛屿之类的,然后在那里自己先静一静。
【我会在这里待多久......】
“永远......吗?”
不知道。
借着渔船上的灯光,许笙看见了海水中映照的自己。
毫无疑问那是张人类的脸,脸上挂着疲惫地神情,红瞳在夜晚意外的明亮。
许笙又掏出裤兜里的诺基亚,看着屏幕里的那只丑陋的木偶。
真令人反胃。
许笙拿起渔船上的小刀,犹豫很久才下定决心。
小刀在他的手部静脉上慢慢划过,留下了一个咧嘴笑般的伤口。
还真他妈有点像个偏执的艺术家。
没有一滴血流出——准确来说,在这个城市里他从未看见过血的存在。
木偶是不会流血的,血只属于真正的人类。
因为他所看见的【自己】,不过是幻觉而已。
这样也就解释通了,在这座城市的木偶眼中,彼此都是真实的【人类】。无论是它们眼中的自己,还是从镜子里看见的影像,全部都是扭曲过的【虚妄】。
然而诺基亚手机来自外部的世界,作为真实的镜子,它也自然映照出了真实。
高塔上的领主是怎么说的来着?
——“再者,你怎么知道我是这座城市里最完美的【伪物】呢?”
现在的【许笙】才是最完美的伪物啊。这个伪物伪造得天衣无缝,甚至把自己都给骗过了。
他只是一个木偶而已。
什么时候呢?是在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这样一个丑陋的木偶?
还是说……从一开始,从进入这个世界的一瞬间开始,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木偶?
“那真正的许笙在哪里?他在哪里?在哪里啊?!”
许笙趴在船舷上,对着水面怒吼。
既然自己是个伪物的话,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那些令他憎恨的木偶,令他恶心的木偶,令他反胃的木偶……到头来,自己竟然和那些玩意儿是同类??
开什么玩笑啊。
这是什么黑色幽默吗?
还是谁觉得这样很有趣??
他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在船板上铭刻起申天启曾经使用的自毁矩阵。听说炼金术战争中为了不被俘虏,炼金术士经常用它自我了结,那么就让自己也做一把这所谓的烈士吧。
只要画出这个完美的圆,就再也不用纠缠了。
让炼金术在这圆中无限循环,他就可以获得一个痛快的死亡。
和名为申天启的懦夫一样,用最简单的方式——死亡——来逃离这一切。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最后那一笔。
他懦弱到连死亡都不敢选择。
“你这……废物……”
他徒然骂道,把小刀扔到船板上。
许笙躺倒在船板上,凝视着漆黑的夜空。
他突然觉得鼻子很酸,眼泪似乎要从眼中涌出来。
但是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因为木偶是不会流泪的。
“什么啊……连哭都不可以吗?”
木偶只是对人类的模仿而已。
自己只是对许笙的模仿而已。
说到底,他根本就只是个木偶而已,他根本不是什么许笙。
就如同木偶们做了个人类之梦,他只是做了一个自以为是许笙的梦而已。
【他也只是故事的一部分而已。】
他只是城市的一个零件,扮演者属于自己的角色。
他本来就属于这座城市,属于丑陋的木偶。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给我说话啊!!魂淡!!”
他对着天空声嘶力竭地怒吼,不知道骂了多久,最后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
——所谓意义,大概只是梦而已吧。
他笑了起来。
刚开始很小声,越变越大声,最后变成了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渔舟在黑暗中漂流,载着放弃思考的旅人,向着不知何处驶去。
前方逐渐出现了陆地的轮廓,天空被染成了奇异的光彩,探照灯偶尔在空中划过。
巨大的霓虹灯标牌仿佛在嘲笑着渔船上的许笙——【南方港口】。
麦哲伦绕着地球环游了一周又回到了起始地点,但许笙仅仅行驶了两个小时而已。
他哪里也去不了,他注定就属于这座疯掉的城市。木偶们张开双臂,欢迎着它们叛逆的同伴归来。
渔船靠岸了。
许笙浑浑噩噩地走上岸,划了一根火柴丢向身后的码头,转眼间火光遮天。
他随便找了一家酒吧,笑着一瓶瓶灌着烈酒。
不知喝了多少瓶,他提着一瓶酒朝前走去,跌跌撞撞地朝远方走去。
他不知走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走。
等到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立在了熟悉的观星台上。
他选了个很好的角度,用高倍数望远镜望向远方。
不断调高倍数后,他看见了另一个不夜城。
再接着,他看见高楼上的观星台,观星台上有另一个许笙——
那就是他自己,伪物的木偶。
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最后都会回到不夜城,就如同一个禁闭的迷宫。
坐在观星台中心的长髯木偶发话了:“年轻人……要来赌博吗?”
许笙转过头去,看往这个本应该摔成碎片的家伙。
“你也被城市重置了?”
古希腊智者形象的木偶转动脖子:“你,在说什么啊。”
“关你屁事。”许笙心中一股无明业火升起,他走上前去掐住木偶的脖子,“听着,你他妈是城市创造出来,我们都只是零件而已!!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你懂了吗?”
木偶近乎痴呆地重复着那几句话:“城市……零件……安排……”
许笙一惊,松开了手,眼睛中闪耀的古老图案。
他意识到自己无意识中发动了精神操控类矩阵,刚刚一席话已经作为信条植入到了木偶的脑中。
“我们只是……零件而已。”
木偶诡异地笑了起来。
“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是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许笙跟着它咯咯地笑了起来,眼睛中暗淡到一点光彩也没有。
他跌跌撞撞走着,扶着楼梯大笑着下楼,提着酒瓶回到大街上。
狂欢的木偶们朝着他笑,他也笑着致以敬意。
自己已经融入这群恶心的东西了呢。
自己和这群恶心的东西已经没有一点区别了呢……
“那不也挺好的吗!!”
大家一起笑着,跟着让人眩晕的音乐癫狂地舞动。
有木偶死了。
它们先是剧烈抽动,然后崩出细小的零件,最后瘫倒在地上,再被同伴们踩碎。
“哈哈哈哈哈哈……”
许笙把酒瓶摔到地上,然后朝空中撒出无数绿色的钞票。
钞票随风卷起,已经朦胧的电车鸣着汽笛驶过。
许笙狂笑着,丢下狂欢的人群,跳上电车的驾驶室,将驾驶员踹到了地上。
他从驾驶席边拿起烈酒,一灌到底,然后将电车的速度调至最大值。
电车顺着轨道颠簸地前行,碾过狂欢的人群,终结了它们的桑巴舞会。
即将被碾过的每一个木偶都转过头来朝许笙张大嘴巴发出笑声,许笙也用微笑报以致意。
他拉下刹车,往后面的木偶里丢出一根点燃的火柴,接着咯咯笑了起来……
木头的火焰升腾着,照亮了他的笑容。
自己真是个变态的疯子,不愧是个恶心又丑陋的木偶。
他想哭,他想吐,他想把脑浆都哭出来,他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但是他做不到。
他能做的,只有狂笑。
但他不想笑了。他只觉得麻木和困倦——
死了算了。
那样还很省事……
他再也不想醒着了。
昏昏的睡意袭来,他砰地一声栽倒在了驾驶室里。
“快醒醒......”
是艾娜吗?
真是对不起了。我只是一个人偶而已。
“不,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黑暗。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