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房间里只摆了一张椅子,许笙倾斜着靠在上面。
灯光只照亮了椅子周围的一小片空间,摇曳着就快要熄灭。
他看着前方,虚弱地就好像马上会睡着一般。
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艾娜了。
“你们大概想问,事情还顺利吗?”
“不顺利……”许笙剧烈咳嗽着,“这个世界的我正被一匹马驮着……我快要死了。”
“我正在燃烧,作为一个木偶的每一个部件都在燃烧殆尽。”
半人马驮着燃烧的木偶,在大街上奔驰。
从许笙的气管中传来连人声都算不上的呜咽,毛骨悚然到足以让人升起对生命的厌恶。
空荡的大街安静到让人不敢相信,许笙只能听见马蹄的哒哒声。
“载我去……地下废品场……”
钟楼上的齿轮在轰鸣,指向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的指针似乎抖动了一下。
“你们听过一个故事吗?”
少年仰天,勉强地笑着。
“很久以前……好吧也不是很久以前,有一艘在太平洋上航行的轮船,总是会换零件维修翻新什么的。直到有一天,所有的零件都不再是原本的零件了。这艘轮船还是从前的那艘轮船吗?”
“或者,我们把原来的那艘船打沉,用它的碎片和新的部件造出一艘新的船——这艘船还是原来的船吗?”
没有人回答他,有的只是一片寂静的黑暗。
“我就是那一艘新的船,我也不知道我还是不是原来的船。”许笙闭上眼睛,“已经有太多、太多艘船了……每一艘船都在相同的航道上行驶过。我已经在这个世界里待了太久,太久了……。”
“但假如最后我可以回到现实世界的话……那个人应该还会是原本的许笙。结界不能够溢出现实世界不存在的东西……”
半人马嘶吼着,踏过一大片草地。
它也在燃烧。
马蹄踏过的草地,燃烧起了很小的一团火焰。
“我快要死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木头关节在转动。”
被马驮着的人偶艰难地转动着眼睛,嘴巴张到了快要落下的程度,从喉咙中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他笑了。
他好像看到每一个小巷里都有白裙的女孩跑过。
褐色长发的少女转过身来,朝着他挥手。
许笙努力伸出手去,想要够着她们的脸庞。
但他的手燃烧着,无力地垂下。
“但是我还有事情要做……”
光线变得幽暗了,许笙知道他们已经来到了地下废品场。
半人马悲鸣一声,然后倒在了地上。
她的身体已经被火焰彻底毁灭了,这一个千疮百孔的身体坚持到这个时候也是奇迹。
许笙用手抓住地面,吃力地爬行着,任凭地面将他千疮百孔的身体继续磨破。
他把脸贴在半人马的面罩上,用手抚摸着半人马的后背。
“好女孩……谢谢你……”
半人马抬起头,与许笙对视着。
“对不起,我没能为你做什么……最后还害得你和我一起死了……”
半人马摇了摇头。
她凝视许笙,眼睛里涌出心满意足的泪水——
然后失去了所有力量地倒在了许笙面前。
木偶不会流泪的。
每一滴眼泪可能都只是许笙的幻觉——
但许笙相信她流泪了,而且是笑着流泪的。
——因为他自己也哭了。
他轻轻放下半人马燃烧着的【尸体】,然后用血肉模糊的手抓住地面上的凹凸不平处,带动着整个身体往前爬。
“我说啊,这世界上有意义吗?”
这种感觉很糟......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都在被蚂蚁啃食,一把手术刀在自己的体内乱刮,痛苦偏偏又那么清晰地返回到大脑。
他只能咬紧牙关,脸庞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线条。
不夜城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街上狂欢的木偶也都停下了动作。
他们握着手里的牌,攥住那小小的骰子,僵硬地走在街道上。
只有悠长的汽笛仍然鸣着。
那只手上的表皮都已经被抹掉,一些地方还可以看见肌肉。在他的身后,就下了一串串血印,也许是他的战歌,或者也是他的悲歌?
没有战歌,也没有悲歌。
血也好,肉也好,都是幻觉而已。
“这世界是幻觉也好,是荒漠也好,有意义也好,没有意义也好。”
更多的断壁残垣开始在眼前出现,无数个木偶的碎片堆积在两旁。
“人类的光辉,就是在荒芜中开辟道路啊......”
他继续往前面爬着,从缝隙里渗出的光芒照得那张脸狰狞恐怖。
【这个世界的本质是空旷的,所谓意义只是光影罢了,虚无才是其本来的样子。】
或许是这样吧,但人类被赋予的使命就是去寻找那些光影啊。
路上会遇见陷阱,会遇到假货,也会一无所获。
“我已经找到了光和影子了啊......”
许笙向前伸出手,虚弱地微笑起来。
火焰已经熄灭了,但这具身体再也没有任何办法支撑下去。
本来就千疮百孔的风衣已经不成形状,只剩一个残破的木偶还在往目的地前进。
构成它身体的木头意外的很耐烧,这恐怕也是他没有觉察到自己记忆被抽走副作用的原因——必须要足够高的温度才可以使这些木头性质改变。
烧焦的碎片与零件环绕四周。
“这里不是废品场。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啊——”
每一块烧焦的木头,每一个破损的关节,每一个丑陋的碎片——
全部都属于【许笙】。
“很早很早以前,当我还是人类的时候……这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每一个木偶版本的我最后都会在这里燃烧殆尽,然后新的又在这里诞生……”
意识世界里的许笙哽咽着。
——那些重要的东西。
——那些需要去守护的东西。
——那些【意义】。
“没有关系的,总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做……”
他爬着,拼尽全力爬着——
在自己的【尸体】上匍匐前行。
不远的前方站着侍者,他神情庄重,如同在参加一场葬礼。
许笙近乎是扑上前去,抓着他的肩膀站起来。
“尊敬的主人,我说过会见证到最后的,从你的开始到你的结局。”
“我知道……”
“你快要死了。”
“我也知道……”
“我看了你画的油画——说实话,还画的不错……”
咖啡厅外那副被风吹走半边的油画上,画的正是许笙的脸。
侍者说过他的一切都是根据许笙本人来定制的,虽然体型、身高等等都很像……
但许笙从来没有想过,在它的世界里,它的外貌和许笙一模一样。
换言之,在赌场的剧本里,侍者就将在这一刻杀死许笙——接着成为他。
“请去死吧,尊敬的主人。从现在开始,我就将替代您——”
侍者木头的下巴落下,发出狞笑的声音。
他用左手掐住许笙的脖子,拆掉他烧焦的左手和右腿,丢向无边的废品堆中。
“然后是你的脑袋。”
它机械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往左臂发力。
但侍者再也没有力气这么做了。
因为它在许笙的眼里看见了灿烂的图案,那些图案在它的脑中开始野蛮生长。
“如你所愿。”
它扔开许笙燃烧着的胳膊,撕下自己已经燃烧的西装,跌跌撞撞地朝后逃去。
但是脑袋里一片混沌——
它摔倒在了地上。
一些从未有过的思想钻进了它的大脑,将一切都搅得粉碎。
炽热。
炽热。
它看见因奇怪高温而燃烧的木偶如同地狱魔神一般朝他爬来,抓住他的脚踝。
它疯狂挣扎着,但这是徒劳的,因为它看见了残缺木偶眼中的一切……
“收下这份意志吧......”
许笙坐着。
许笙走着。
许笙跑着。
他在呐喊。
他在哭泣。
他在大笑。
他的想法,他的回忆,他的情感……
那些要保护的。
那些需要去做的。
和他的【意义】。
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片段,都熊熊燃烧着。
最后,它看见了坐在意识世界里的许笙。
他扶着椅子靠背,吃力地笑着。
“精神操纵类矩阵。”
“只是这次,我移植过来的,是【许笙】的一切。”
“请把我烧掉吧,”他颤抖地说道, “总会有新的我诞生……”
灯光熄灭,黑暗吞没了一切。
倒吸凉气的声音响起,如同被搅碎内脏的野兽一般痛苦
——告诉我,我是你的英雄了吗?
残缺木偶眼中的光消失了。它倒在了无数的零件之中,继续燃烧,又因燃烧而肢解。
——是的。
他释然地笑了,在火焰里倒下。
最后,这块废品停止了燃烧,化为了无数零件中普通的一员。
时钟的指针艰难地迈过终点前的一秒,稳当地停在十二点准,钟声如约敲响。
悠长得如同一首歌。
本应该是侍者的木偶无力地倒在了废品堆的中央。
——或者说,下一个【许笙】。
它紧闭着眼睛,等待着被什么唤醒。
在海边有一个高耸入云的灯塔,光芒已经在悠长的钟声之中逐渐熄灭。
城市快要睡着了。
——有人赢了,有人输了。
谁也不知道,但谁也都知道,在城市的地下有一个巨大的空洞。
那里装填着城市不会用到的废料,待到需要的时候,会有人去采集回收。
在这不会有人到达的角落里,火光于黑暗之中迸发。
仿佛是被这遥远的火焰点燃了一般,灯塔的光芒逐渐强盛,沉寂的天空有了些许神采。
赌场的跑马灯再度亮起来。
他们在窃窃私语。
他们在哈哈笑着。
他们在轻声哭泣。
一双瑰红色的眼睛睁开了。
——赌博开始。
“欢迎来到不夜城。”和无数次相同地,没有任何感情的合成声在一旁如此通告,“一座属于赌博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