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哈罗德。
这次很诚实地承认了,因为没有必要再做什么掩饰。
我就叫哈罗德,维京人的末裔,或者是某个暗黑寓言故事里把自己也变成木偶的傀儡师。
这么形容哈罗德或许有点不好,但是——我并不是完整的哈罗德。
哈罗德是无数个傀儡的集合体,每一个个体都会迅速凋零,但是作为总体的哈罗德却获得了永生。
如果你问我,现在哈罗德在做什么的话,我可以很坦率地告诉你,我被天使一族锻造出的锁链捆绑在高台上,安静地坐在墙角。
许笙坐在我的身边。
他的手里握着铁链,悠闲地哼着小调,看起来像是出来遛狗的。
我觉得我可能会很生气,但是出乎意料地,我的内心很祥和。
如果我身上没有捆绑锁链,我们两人两人看起来会很像一起欣赏城市美景的朋友。
“说起来我们之前还见过一面。”蓝瞳青年用手撩了一下头发,“那时候你还没有这么狼狈。”
“你是说那天吗?你提着一袋垃圾和我在楼梯口相遇了,嘴里嚼着一包变态辣的亲嘴烧?”
“不是。”蓝瞳青年仰起头,“你偷偷溜进我的图书馆那次。”
哦,原来是说这个。
在许笙的躯壳里住着那只被放逐的天使啊,这样就说得通了。
为了混进天使的领地,我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当时恰巧晃悠进了图书馆里,偷偷顺走了一批关于天使社会常识的书籍。
“当时差点就被你杀掉了,明明是个瘦弱的女人却一点不手下留情。”我咒骂着,然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么说你的肉体腐朽之后,又十分凑巧地遇到了许笙,然后你凭依到了他的身上,是这个意思吗?”
怪不得一直觉得蓝眼版本的许笙有点中性,搞了半天是这个原因。这么想的话,这家伙还挺眉清目秀的,指不定可以来次女装什么的,岂不美哉?
“你又在想一些很奇怪的东西了吧。”
话说回来果然天使都是变态吗,难道那只小天使就不会因为使用一个男子高中生的身体而感到不适吗?
不过再发展下去就会变成本子剧情了,所以在此打住。
这个问题我不打算问,因为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理智的。
“……”
“终于老实一点了。”蓝瞳青年扯了一下手中的链条,痛得我嚎叫起来。
骨头快被绞断了——
“痛痛痛痛痛!就不能有一点人性吗?”我抱怨着,“话说你为什么不趁现在去毁灭我布置的召唤阵呢?”
说实话,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还是很满意的——
攒钱在黑市上买宝石,然后烧成矩阵,布置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如果不阻止的话,离启动时间也差不多了。
“你只是想试着召唤某条龙而已,这对于这座城市是无害的,因此我没有必要付出额外劳动来维护公共秩序。”
如果是真正的那个许笙,大概会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吧——严刑拷打出矩阵的位置,然后迅速拆掉所有召唤阵以绝后患。
“那还真是谢谢了,你就没有想过,假如我真的召唤出了龙,但那条龙暴走开始毁灭城市,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样?”
蓝瞳青年沉吟片刻。
他眯起眼睛:“真出现那种情况的话,宰掉就完事了。”
“别弄得像是在说杀猪一样啊。”
“我只是故事的见证者,现在准备和你一起见证故事的结尾。”蓝瞳青年用手指在链条上敲着流行音乐的节奏,“欢迎来到梦想的结尾,哈罗德。”
哈,也好。
我颓然地放轻松了身上的肌肉。
“说起来,这条街上貌似有很多你的教众,不去安抚一下他们吗?”
哈哈哈哈……贩卖思想这种事如果被戳穿了,正常人还是不大可能接受的吧。
“拜托,现在我的身份已经从教主大人变成了宗教贩子,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保护我……”
“他们需要你的道歉,假如他们愤怒地想惩罚你,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为什么你还是这么想?我卖给他们思想,是因为他们需要——”
蓝瞳青年很执着地打断我:“人类是不需要宗教的。”
我愣了愣:“你真的是这么觉得的。”
“人类不需要那种东西。”
蓝瞳青年没有再说话。
看来他的确是这么认为的,许笙是这么认为的,小天使也是这么认为的——
人类不需要宗教吗?
我也很知趣地闭嘴了。
我们两人一起看着远处的天空。
太阳突然暗淡下来,因为云层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朝中心卷积,然后形成一个矩阵的图案。
某种音乐从城市的角落里渗出——
那时海螺。
听起来像是少女捂着海螺,吹出悠扬的曲子。
歌里面有着神秘的、被帷幕所遮住的遥远。
街道上的路人都纷纷停下来,听着这不期而至的奇迹。
车辆停在了大街上,那些司机们迎着阳光,听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梦。
我曾经的信徒们也在听这音乐吧,那是我最后能给他们的奇迹了。
我闭上眼睛,想着那片山崖和海浪,那个白裙的女孩,还有从天空中降下的虹光——
然后睁开眼睛。
海螺吹出的曲子结束了,街道里还在回荡着余音。
什么也没有发生,天空中什么都没有。
没有虹光,没有白龙,没有奇迹。
什么也没有。
只有云和太阳还有天。
几只麻雀从不远处掠过,在无趣的玻璃幕墙中映出黑色的剪影。
“梦醒了吗?”他问道。
我下定了很大决心,才从鼻中哼出那一个音节。
“嗯。”
持续了千年之久的梦轰然崩塌了,那一切清晰如昨天才见到的雕像化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一直做这件荒唐的事情,也许只是为了支撑自己不断地前进吧。
不知为何,此刻我想起了马拉松战役里那个一直跑着的家伙。
他为了传递胜利的消息一直不停地跑,在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刻,在讲出了“我们胜利了”之后,他就轰然倒下——
因为他已经到达极限了。
一千年的痛苦与孤独在此刻向我涌来。
哈哈哈……
我说过这个世界本身是虚无的,谁都在寻找意义,对吧。
我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直到最后,我的这一生也是没有意义的——为了一场梦而延续的生命,此刻终于证明了那个梦也不过是虚无。
我失去所有力量一般,行尸走肉般被蓝瞳青年牵着,浑浑噩噩地走在楼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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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的空气有些闷。
蓝瞳青年拉着手中的锁链,往大楼外走去。
按照流程,现在应该把这个人交接给炼金学会,然后许笙的使命就到此为止了。
走到大门口时,他停下了脚步。
哈罗德的顾客挤满了大门的出口,他们眼神复杂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的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蓝瞳青年回身去戳了一下哈罗德的腰。
“喂,轮到你解释了。”
哈罗德双眼无神地看往前方,犹豫了好久才强打精神。
“啊,各位,真是对不住了。”哈罗德清了清嗓子,“以后不能再给大家传播福音了。”
他说完了之后,就和块木头一样地站在那里——
这样的解释到底要怎样蒙混过关啊。
观看了直播的教徒们仍然把大门围得水泄不通,丝毫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
这样就很麻烦了——蓝瞳青年这样想道。
如果这群被骗的人要冲上去找哈罗德还钱,那他还得当这货的免费保镖。
一个妇女怯生生地走上前。
“教主大人,可不可以……再回来给我们传播福音?”
这又是什么鬼。
不光是许笙震惊了,就连哈罗德也睁大了眼睛。
“请回来吧,教主大人……”
人群里传来了稀稀拉拉的请求,接着情愿的人越来越多,
什么啊,你们这群蠢货……
就这么愿意被蒙骗吗??
染血的十字架,裁判庭上那些冷漠的眼神,干枯的壁画——一切的一切都在伊莉雅的心中闪现而过——
你们到底要多久才可以意识到自己只是被骗了而已。
“喂!你们搞清楚了!这个人只是个骗子啊!”蓝瞳青年有些愤怒地喊着,“他根本不是什么教主,圣人!他只是个宗教贩子!!”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是个骗子——”一个秃头男人大声辩解道,“但是,但是……我从前借钱还不上,想要轻生,都是在教主大人那里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啊!!”
“你搞清楚一点——”
“求求你了,教主大人!”一个老年妇女冲到哈罗德的身边,抱着他的腿跪下,“求求你回来吧!无论怎样都好了……我女儿的病还没有治好,没有你的安抚的话……她连治疗都不愿意接受……一直吵着要安乐死什么的……求求你……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求求你了教主,我的老婆还在戒毒……她需要您……”
“求求你了——”
“求求你……”
“拜托了……教主……我的抑郁症都是因为您,因为您才……因为您,我才没有自杀啊……”
“求求你——”
“求求您了……”
“我愿意付出一切给您啊……”
蓝瞳青年呆在了原地。
他看着人潮一拥而上,跪在哈罗德的身边,哭泣着乞求他——
乞求他继续骗他们。
明明直到那只是个骗子,但绝望的他们仍然满怀希望地去乞求那个骗子给他们希望。
就这么发愣的时候,他对上了哈罗德的眼睛。
“你说过吧,人类是不需要宗教的。”哈罗德苦笑着。
“那我问你,没有了宗教,他们又该如何找到人生的意义,如何活下去呢?”
蓝瞳青年怒吼:“人类的勇气,人类的信念,难道就——”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坚强的,你也不可能要求绝望的人都和你一样坚强。”
哈罗德仍然在苦笑着,他的半边脸投入了阴影之中。
“就像我这种人,这世界总有这么一些脆弱的人,需要一些理由来活下去。我早就告诉你了,【存在就是合理】,无论怎样荒唐的梦总会有生根发芽的土壤。有人会为了寻找一条龙在无聊的永生中活下去,也有人会为了一个骗子的话而活。”
蓝瞳青年看着这些人,也沉默了。
“喂,许笙,或者——小天使,你从这件事情需要学到的东西是——哪怕没有意义,哪怕是假的,哪怕只是疯子的胡言乱语——”
阳光有些昏黄,所有的轮廓都在其中模糊了。
“人类啊,其实是需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