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的夏季是凉爽短促的。
深色的树叶中停驻着不知哪里飞来的小鸟,在一阵窸窣的小动物奔跑声中,它们四散起飞,朝森林旁一望无际的麦田飞去。
米色头发的小女孩抬起头,透过稻草人的间隙瞥见那些掠过的鸟群。
淡黄的草帽帽檐下,湛蓝色的眼睛里映照着天空中的云朵,当那双美丽又纯真的眼睛转动时,就像是云朵在其中飘动。
——然后熊孩子的本性暴露无遗。
“诶诶诶!今天怎么啦!”
她用满是泥土的手拍了一下自己脏兮兮的裙子,然后在麦田里奔跑着追逐那些飞舞的精灵。
稚嫩的脚丫掀起松软的泥土,在地上留下一连串悦动的脚印。
黄绿色的麦田在她背后渐渐远去,但她仍然没法追到那些鸟儿。
“哈——呼——”
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撑住膝盖。
一阵寻常的海风很不巧地吹起了她的草帽,小女孩的头发也跟着在风中凌乱地摇曳。
“呀糟糕糟糕糟糕倒霉倒霉倒霉!”
她有些话痨地抱怨起来。
这个草帽是温柔的妈妈大人花了三个晚上为自己编出来的,怎么可以轻易地弄掉呢。
小女孩吃力地光脚跑起来,追着那只飘飞的草帽,像是在追一只断线的风筝。
跑过了牛棚。
跑过了麦田的栏杆。
跑过了冬天会结冰的池塘。
跑过了铺着鹅卵石的林中小路。
来到了很遥远的小山坡上。
海浪拍打着俊俏的山崖,巨大的树冠在山坡上投下深邃的影子。
她的帽子挂在了树冠的最边缘,上面的白丝带还在迎风飘扬。
“要不要把这棵树砍了呢……”
小女孩跑到树下,仰望着那高高的枝丫——最终选择了放弃。
要是用电锯把这棵树飞砍了,一定会被妈妈揍到生活不不能自理的。
上次她偷走了母牛的铃铛,就被妈妈丢到门外罚站了一晚上。
对啊对啊,放弃吧,真令人想哭,那种自己好没用的挫败感是怎么回事。
啪——
一个有些寂寞的落地声差点把她吓得跳起来。
她冲到树干背后,观察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尚欠。
——一本平淡无奇的小册子。
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人扔到这里来的,封面上还有被火烧黑的痕迹。
小册子上写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文字,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
不过,她依稀可以分辨出小册子封面上的名字:薇拉·勃兰登堡。
好熟悉的名字,貌似在哪里听过。
上面写着什么《物理练习册》,总之就是看着令人头大。
“薇拉薇拉薇拉……诶!那不是妈妈么?”
小女孩恍然大悟,然后高高兴兴地忘记了帽子的事情,捧着《物理练习册》兴冲冲地一路冲下山坡,穿过小路,穿过麦田,跨过围栏,跑过那一望无际的美丽花海——
然后来到了一栋粉刷成白色的丹麦风格小屋面前。
站在红色的风车底下,小女孩兴奋地喊道:“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标准北欧简约风格的房间里,吸尘器嗡嗡作响。
“说了多少次,叫一遍就够了……”成熟的少妇有点无可奈何地回应,“还有,你都多大了,多看一看书,别老是跟个男孩子一样到处乱跑!”
小女孩干脆跑进了房间:“薇拉薇拉薇拉薇拉!”
“别直接称呼我名字啊喂喂!”少妇扔下手中的吸尘器,老鹰捉小鸡一般把小女孩提了起来,“再不听话就把你扔海里喂鱼。”
即使已经生过孩子了,她的身材仍然保持地非常好,那朵绽开在女性最美丽年纪的花此刻一点凋谢的迹象也没有。
她长得挺像女大学生的——但又比女大学生多了几分成熟的知性,有些松垮的家居套装在这样年轻的身体上别有一番风味。
“好啊好啊好久没有游过泳了啦啦啦啦!”
“你还真是不省心……”成熟的少妇撩了下米色的头发,“听着,好好洗个澡,然后在家里认真读半天书——”
“妈妈你看!”被提在半空中的小女孩很骄傲地举起手里的《物理练习册》,“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呢!”
“妈妈你看,这上面写着什么?”
“妈妈你看——”
“妈妈?”
小女孩看着自己母亲呆滞的眼神,有一点不明白。
“妈妈……怎么了?”
少妇把小女孩轻轻地放下来,从她的手里接过那本伤痕累累的《物理练习册》。
封面烧的些许焦黑,就连薇拉·勃兰登堡的名字也有一些模糊了。
她翻开练习册,书页像被夏风吹着一样,来到了最后一页。
伯努利方程的作业就像是昨天写的一样,写出那些公式的秀气的手此刻已经属于一位单亲妈妈了。
那家伙过来抄作业也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自己已经从一个纠结胸部大小的少女,变成了经历过哺乳期的母亲。
那家伙呢?
小女孩用手在母亲勉强晃着:“妈妈……嗯?没事吧?”
“嗯,没事。”少妇感慨万分地合上《物理练习册》,“妈妈想起了一位故人。你是在哪里捡到这个的呢?”
小女孩连比带划:“它从天空中被谁扔下来的,落在了海边的大树边上……这样这样·。”
少妇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乖,去洗澡吧。”
“好的好的!”小女孩亢奋地跳着,朝门外冲去,“我去把鞋找回来!”
少妇坐到清凉的木地板上,用手摩挲着物理练习册的封面。
呐,那个傻瓜。
他过得怎么样呢?现在又在哪个地方呢?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幸福?
这样想着,她突然很想哭又想笑。
“啊!!!”小女孩的尖叫从门外传来,惊得少妇猛然站起。
她撕掉围裙,近乎野兽一般地往前跃,刚才那个慈祥的母亲立马就充满了危险的野性。
小女孩坐在模板上,指着不远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眼泪打着颤留下。
“妈妈……有一个人……”
那个浑身是伤的人趴在地上,血液跟着他流了一地,从山坡的另一头一直延伸到这座小屋前。
正常的人类应该早就失水成一具干尸了,但眼前这个青年仍然顽强地走到了小屋前。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薇拉蹲到青年面前,轻轻地抚摸着他沾满灰尘与汗水与血的半边脸庞。
这个叫许笙的傻孩子一点都没有变,就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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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许笙从疼痛中醒来。
他躺在沙发上,盖着少妇织的羊毛毯。
虽然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他仍然觉得腹部贯穿般的疼痛。
“别动,你的伤还没有好。”
温柔的女声轻轻说道。
昏黄的暮光照在少妇的半边脸上。
“好久不见啊……”那个叫许笙的青年苦笑,“过得还好吧?”
那个精力旺盛的女儿在火红的窗外跑过。
“单亲妈妈都是很辛苦的,一个人带女儿要做很多事情。”坐在对面的少妇薇拉耸了耸肩,“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对我来说,你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啊。”
许笙侧身坐起,很是虚弱地靠着沙发靠背。
“有些事并没有那么遥远。”
他拿起茶几上的苹果,咬了一口。
“最后我还是成功把物理作业本划给你了啊。谢谢你借我抄作业,这么说还真是让人怀念。”
“我记得。后来呢?”
“后来我学会了自己写作业,”许笙笑着,“发现自己也可以写得很快。”
真是没品的烂话。
两个人默契地笑了起来,为了这意义不明的短暂沉默。
“你一点都没变,岁月没有给你留下任何痕迹。”薇拉靠在沙发上,“我也曾经和你一样年轻过的。”
“可是啊,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夕阳下,许笙笑得有些苍白,“我是来自过去的信使,走到【世界的尽头】,来把你带回那一边的世界。”
“……”
“在真正的世界里,时间正在缓慢地流逝——或者说,已经不存在真正的世界了,因为你的梦成为了世界,这个世界也成为了你的梦。我想,我们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要想一起活下去的话,请你必须现在【醒来】。”
醒来?
这里就是现实啊。
这里就是我的世界啊。
为什么要醒来呢?
“这样吧,薇拉。”许笙捡起地上的微型陀螺,朝桌子上扔去,“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薇拉。”
陀螺在斜阳下缓慢而平稳地旋转着,影子呼吸般起伏。
“一个对你来说很遥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