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如同藤蔓般在未知的前方伸展,车灯照亮了一小片丛林的区域,列车从轨道上呼啸驰过。
许笙和薇拉站在车窗边,无言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罡风把树木吹得倒伏,无数的树叶在空中飞舞。
闪光的圆环疯狂地旋转,所有的炼金矩阵都在轰鸣中擦出炫目的火花。
那巨大的六翼天使凄厉地吼叫着,但身体却在化为纠缠的闪亮线条,逐渐散开化为无形。
从它身体的中部传来一声爆炸,这是动力炉失去协调之后的第一次崩溃。坚不可摧的身体如同纸糊成的那样开始燃烧,天空中的星芒也渐渐变成无数虚幻的影子。
它喊叫着,燃烧着,坠落着。
天使的究极兵器,也没有抵抗住从概念层次上的解构。那盘旋在南亚次大陆上方数千年的幽灵,那可以穿越所有梦境的楔子,此刻终于坠落——每一个世界之中的【审判】,也随着在这一个世界的死亡而走向毁灭。
天空降下它的碎片,所到之处大地震颤,皆为一片火海。
列车中天摇地动,许笙一手抓住扶手,一手拎住薇拉的手臂,勉强维持了两人的站立。
“这辆列车可以抗住天使兵器的爆炸吗?”
“我觉得不行……”薇拉的声音已经微弱到如同微风声那般细小。
从天空坠落的残片已经近在眼前,而许笙此时突然感受到一种猛烈的下沉感。
【牵牛星号】正在脱离原本的世界,下潜到一个中间的过渡地带。
在更为迅速的下沉之中,窗外的风景陡然变换,由一片火海的森林变成了静谧的虚幻世界。
如果要形容的话,那这个世界的调色盘一定被造物者给打碎了。
所有的颜色,所有的光影都浮动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火车失去了重力,如同一只长蛇那样蜿蜒漂浮在无边的虚无之中——但令人震惊的是,车厢之中还残存着重力,因此二人仍在地板上脚踏实地。
“这算是……某种意义上得救了吗?”
“可能是吧。”薇拉很勉强地回答,接着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好像她要把自己的内脏全部吐出才会停下。
“你没事吧!喂!都说了,孕妇不要剧烈运动啊!”许笙连忙扶住她,却觉得这家伙的体重似乎减轻了许多——
不,轻到太不自然了……就像一个影子。
尽管嘴角流着血液,薇拉仍然努力地抬起头来,绽放出一个纯白的微笑:“谢谢你……”
她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得透明。金色的微粒从那片影子之中蒸发,预示她的消失。
“这是——”许笙只觉心脏一紧。
【牵牛星号】列车发出哀鸣声,就如同被主人赶走的千里马。那些钢铁与木材开始像积木一样重组,接着安静地塌陷在虚空之中。
“我想起来了……”薇拉躺在许笙的怀中,紧紧握住他的手,“这个世界、这列火车的创造者,是我啊……”
许笙睁大眼睛,眼角滚出一粒泪珠:“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死了吗……”
薇拉的手握得更紧了:“不,这只是个梦而已,许笙——这里的我只是【薇拉】的影子,真正的我在遥远的地方啊,在谁也找不到的安宁与祥和之处,在世界的尽头。”
“……”
“我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地方:一个幸福的世外桃源,一个我和我的孩子都会幸福的地方……没有人杀我们,没有人需要我们杀,大家都快乐地,安详地生活着……简简单单地,坐着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薇拉看着窗外,眼睛里充满异样的神采,“可是,即使是那样美丽的地方……我也会有遗憾啊,许笙。我想要再见到你,和你一起走过曾经的路,我想要和你……再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她的身体已经虚幻到近乎不可见。
“所以啊,我创造了这个旅途,我创造了这列【牵牛星号】,并在这个世界里投射了你的【影子】啊,许笙。对不起……我是那么任性……”
薇拉用坚硬的龙爪小心翼翼抚摸着许笙的面庞,轻轻擦干他脸上的眼泪。
“谢谢你,一直都像童话里的骑士,为了我的任性,这么努力地战斗着……谢谢……”
她的【影子】终于消失了。
许笙急促地喘着气,视野里全是手中金色的光点。
那些光点并未随着薇拉的逝去而消散,而是继续源源不断朝着天花板蒸发——因为许笙本身也在蒸发。他的身体愈发透明,也愈发不稳定。
【这里的我,原来也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无论是许笙的存在,列车的存在,还是这趟旅途的存在,全部都是因为薇拉改写世界的能力。现在的她已经从这里消失了,那么这一切理应失去支柱然后坍塌。
许笙瘫坐在地上,在这即将毁灭的世界中流着眼泪。
不要。
不要。
这趟旅途不应该结束。
你还有遗憾啊,许笙。
库米尔·汗有他的遗憾,薇拉·勃兰登堡有她的遗憾,难道你就一点遗憾都没有吗,许笙?
当触及到这片思考之中时,却又顿时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有那种东西可以支撑着他前进吗,想想都觉得是天方夜谭。他充其量就是被薇拉拉进这个盛大舞台剧的群演,既然他作为【少女的骑士】这一任务已经结束,那无论做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他能做什么呢?他想去做什么呢?他该去做什么呢?
——他又,该做谁呢?
这个疲惫的男人强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薇拉在【牵牛星号】中的卧室。
在回到原本世界之前四处逛逛吧。
墙壁在飞速重组然后消失,但是卧室的全貌依然完整保留着。许笙踩过洁白的双人床,跳到地板上,来到靠窗的写字台前。
记事本被风吹着哗啦哗啦翻开,上面全是用蜡笔画出的简单涂鸦。
一条幼小的龙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面对着宏伟的瀑布。
一只巨龙在沉眠中醒来,面前是山与大海。
一棵树下站着吹海螺的少女。
一个十字架旁燃着不灭的火焰。
……
幼小的少女在这世界中慢慢走过,在每一个地方寻找着她亲爱的父亲。
用简笔画画出的南美洲神庙,用简笔画画出的金字塔,用简笔画画出的万里长城,用简笔画画出的欧洲宫殿……
上面的建筑一点点推移到近代,那个五笔画成的小小少女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漫游,从埃菲尔铁塔到国会山,从金门大桥再到海边不知名的悬崖。
她在人山人海中孤单走过,一个人在漫长的岁月中寻找——
风停了,涂鸦也留在了最后一页。
少年与少女坐在桌子的两端,安心地写着空白的练习册。床边有一棵不高的书,归来的飞鸟扑腾着翅膀从上面腾起。
一滴眼泪滴在白纸上,紧接着是一滴又一滴。
该死的,为什么要哭呢。不过是一头母龙而已,说不定曾经还打过吃他的算盘,到底有什么必要哭啊。
许笙捧起那本记事本,凝视着最后一页的少男少女……还有他们正在写的练习册。
耳边传来笔尖划过纸的声音,就像音乐那样悦耳。
对,就是这样。
“等等。”
他小声说道。
“等等啊!!”
他嘶吼着。
“我还有没有做完的事情啊!!”他关上那本记事本,“等等啊!我还没有把物理练习册还给她!!”
许笙用手按住额头,闭上眼睛。
那本该死的物理作业本。
那节该死的流体力学。
说起来真是难到爆炸,就算是抄薇拉的作业他也没有抄懂。
——“唷,今天物理借我抄一下吧。”
他想起了薇拉那不屑的眼神,那副让人想要揍上一拳的高傲神情……但是开口的时候,却又总是无可奈何地变得柔和了……
——“真拿你没有办法……”
她隔着一横排桌子,将练习册平稳地丢了过来。
“有一天,你要自己写出来啊。”
练习册跨越了半个教室的距离,朝他飞来。
……
许笙睁开眼睛,手里接着一本《物理练习册》。封面上用清秀工整的字迹写着主人的名字——薇拉·勃兰登堡。
“等等我。”
他喃喃道,然后抓着练习册朝火车头狂奔。
“等等我啊!!!我还要遵守承诺!!我要把……借了的东西还给她!!”
火车的地面迅速地崩塌,他的身后就是虚无的深渊。
他被那崩塌追逐着,朝着车头狠命跑着。
还有事情想一起做。
有很多事情要一起做。
很多……很多啊!!
【世界啊,如果存在只有一次的奇迹,那就请回应我的愿望吧。】
【那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却又顽强的,执着的愿望。】
他踩着已经坍塌的木板,跳过前方的断层,朝着已经脱离了后面车厢的火车头跃去。
身体在失重环境下只停留了短暂的一瞬,接着就被深渊朝下拉去。
他抓住车头尾部断裂的钢筋,怒吼着爬上地板,冲到驾驶位前拼命地拉下那只闪着火花的控制杆。
在濒临失去意识之际,许笙听见了内燃机的启动声。汽笛悠长地拉响了,整个世界都在这声音里震颤。
从火车头的车轮底下延伸出铁轨,在这本应是虚无的世界中铺出了通往前方的道路。
孤单的火车头,载着昏迷的男人,还有某人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就这样缓慢地驶向了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