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9年,9月。
世界的齿轮仍在不停地旋转。
遥远东方的大明帝国,郑和第三次下西洋。
比萨宗教会议上,红衣主教选出新教皇亚历山大五世。
德国莱比锡,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建校。
推动历史前进的无数动力在交叉口厮杀,这艘名为人类文明的巨轮在大洋中缓慢前行。
只是,比利牛斯山的炼金术战争与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太大关系。
山下的小教堂已经到了快关门的时候,漆黑的乌鸦从红色的天空下飞过。
枯瘦的神父咳了几声,正准备合上手里的《圣经》,光线昏暗的教堂却迎来不速之客。
神父也曾听说过非洲沙漠里的人皮肤黝黑,但第一次亲眼见到,还是有种“毕达哥拉斯学派发现无理数”般的震惊。
来人穿着一身破烂的白袍,兜帽下黝黑的面庞近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
这位陌生的旅行者看起来也是个基督教徒,因为他的脖子上用细绳挂着个纯银的十字架,在幽暗的光线下烁出反光。
“你……你好,”神父回过神来,“要在这里祈祷吗?”
“是的。”
【这家伙的口音真重。】神父闻着他身上浓重的体味,不觉捂了一下鼻子。
异族人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这些家伙厚嘴唇,黑皮肤,看起来和白人似乎是两个物种。
“我让你觉得很恶心吗?” 来者似乎窥探到他的想法般,皱了皱眉。
“啊?哪里的话,怎么有这种事,”神父有些尴尬,“在上帝面前,一切信徒都是平等的……”
“真的吗?我可不这么觉得。” 他摘下了帽子,“因为我就是你们眼中的异类,这个美丽的世界没有我们的位置。就连我拜的上帝,也只是你们的上帝而已——对吧?”
神父本想反驳,可瞥到来人头上的刀疤后,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黑人闭上眼睛,开始向面貌已经略微斑驳的圣像祷告。
无数的异像闯进他的脑海,就如同恶魔的诱惑。
曾经他也认为,这一切都是天父给他的考验——
但他错了。在看清那些东西以后,他真切地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只不过它们暂时没有发生罢了。
他的族人会成为奴隶,被信奉天主的欧洲人作为商品买卖。他们的文明已如风中残烛,往后这光芒只会愈加昏暗,到最后只会变成坟墓中的长明灯。
而这一切,全部都是在上帝的注视下完成。
他以为自己的皈依可以为族人带来救赎,可现在看起来,这是多么天真而愚蠢的梦话。
在上帝规划的餐桌上,从来都没有他们的座位。
【我们在高天之上,爱我们的天父啊!】
这比利牛思山下某处的种子正在萌发着芽。
【祢是创造宇宙万物的真神!】
那台轰鸣的机械正在窃取神明的力量。
【感谢赞美祢,因着祢的大能和大爱,蒙您的旨意——】
他睁开眼睛。
【我们又走过了一段在世的路程。】
旅者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赞美我主,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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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人挂念着的机器旁,方大同和彼得森正在整理堆积的图纸。
油灯不安地闪烁起来,然后又回归平静。
“找到编号334的图纸了吗?”方大同在图纸之一的边角上画了个红勾,“真是的,为什么都干了这么多年活儿了,你还是一点收拾都没有……”
“天才都是不拘小节的!”彼得森把整理好的一叠图纸扔到杂物架上,“给,你要的334。被老鼠啃掉了半页,自己想办法给复原出来。”
“该死,这鬼地方怎么会有老鼠?”
“指不定是把鼠药拿成面粉了吧。”
方大同把半截图纸压倒工作台上,接着油灯仔细读了一遍,然后又烦躁地扔开:“他奶奶的,罢工!”
升降梯发出哐啷的声音,然后栅栏门从内打开了。
“大同!”
睡眼朦胧的红瞳少女从门后走出。实在难以用淑女之类的词来形容这种生物,因为她过于粗枝大叶——就在刚才,她身上的睡衣差一点就被门隙夹住。
“有在努力干活吗?”
尽管已经18岁了,可几乎还是一马平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唯独脸上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和少女特有的青涩交织在一起,提醒着方大同——又是4年过去啦,这小屁孩已经18岁了。
“唷,唷,小工头来了,”彼得森忍不住笑起来,“万恶的统治阶级来监工啦!你亲爱的大同说他要罢工……”
“亲你姥姥!”方大同一边骂着,一边走到升降梯前扶住艾娜·克雷泽,“再说就往你的麦芽酒里面加上尿!”
彼得森却没有再接下去,而是比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少男心手语,不用看也知道是在怂恿方大同做些奇怪的事。
“我想罢工一会儿,可以吗?”方大同扶着艾娜坐到椅子上。
艾娜摸了摸方大同的头:“好!准许你罢工啦!”
彼得森吹起了口哨,开始重绘自己手里的电路图。
方大同搬了张椅子坐在艾娜身边:“不舒服吗?”
艾娜晕乎乎了好一会儿才回转过来:“啊,在为我担心吗?不是啦,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天早上一年一度的抽血检查——其实只抽了一点点,但是我晕血哎……”
艾娜小姐今年18岁了。如果她降生在普通的村庄里,那现在大概已经开始承担起抚养孩子的职责,假如男人脾气不好还会常常被打骂。这个时代充满了变革,充满了伟大的领导者,充满了艺术,可唯独没有平常人的一席之地。
只有艾娜这种女孩,遇上一个富有的好父亲,才能作为“人”活着。
“老爸也好,你也好,都对我关心过头啦,”她打了一个哈欠,“好像我身体有一点点不适的话,天就会塌下来一样——哎!”
克雷泽先生每年都会通过某种古老的炼金术,从艾娜身上提取少量的血液滴入炼金矩阵,用作基底的石板上就会刻写出相应的各项数据,假若有哪项数据不达标,那就说明艾娜的身体不够健康。上一次查出艾娜有些贫血,克雷泽先生就按古书上的秘方,逼艾娜吃了三个月的猪肝。
“这个嘛,你还比较小……”
“但我已经是大人了,不要再把我当成小孩子看了可以吗?”艾娜敲了下方大同的脑袋,“而且不要用‘小’来形容我啊可恶!”
有一说一,挺疼的。
这小崽子在14岁的时候敲方大同脑袋如同挠痒,18岁的时候再重复同样的事,方大同却觉得头顶有些隐隐作痛。
艾娜·克雷泽小姐每天都在多喝牛奶多锻炼,挥舞起骑士老爷们的长剑也是毫不含糊。她在河里冲澡时,背影明明满是阴柔的曲线美,可细看却又有几分古希腊雕塑的味道。
方大同总有这种幻想,她可能前一秒还在舞池里身穿长裙和束腰舞蹈,下一秒就提起长枪盾牌上战场——当然这种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因为从所谓炼金术战争开始到现在,克雷泽一家也就遇到了一个敌人,其余时间全都是慵懒的太平日子。
这日子慵懒到有些梦幻,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梦。
方大同陪着艾娜回到地面,走出森林散散心。这是两人的保留传统,已经默契到不需要互相通告,每天特定的时间就会在门前集合然后出发。
森林外过了独木桥,再向前就是蜿蜒的山路。
踏上山岗,向群山之中望去,一眼望去就有许多荒芜的小房子。大多数房子里都留存有炼金术的痕迹,所以这里曾经或许是炼金术士们的聚落?可这些房子之间没有街道、没有集市、没有排水沟,让人不禁遐想这聚集地曾是什么样,又为何变得如此荒芜。
可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关于聚落的疑问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就被其他更重要的事取代了。
“呀,麦子已经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