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
紧握扳机的手仍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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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曾经无数次的战斗。
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线的记忆灌入他的脑海,如铜钟震得他身体悚然。
炼金术战争开始之前,森林之外的山岗上本就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
不知何时开始,这里的炼金术【灵脉】开始逐渐强盛。无数的炼金术士在这里建设了堡垒或是采集设施,将这里从荒野变成了遗落的建筑群——
这些遗落之物的主人,他们全部都已阵亡,就连存在也被彻底抹去,只剩下这些同样死去的建筑如墓碑般提醒着他们最后的痕迹。
他们死在了无数场和凡尔纳·克雷泽势力的战争中,而他们的彻底崩坏也从根源上消除了【战争的痕迹】。
方大同一行人度过的不是十年平静的生活,而是十年刀山火海。
这十年他们都不间断地和各种敌人战斗,无数次死去又无数次重生——每一次用哲人的石头消灭敌人,他们与敌人战斗这一事件也就从因果上消失,所以他们才会什么都不记得。
他要寻找的、最大最不可饶恕的罪恶——竟然就在他身边。
【疯了。】
【一切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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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胆怯的女孩如林中天使般,在这个已经癫狂的世界里是那般纯洁神圣。
到底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方大同如此想道。
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真的,他多么想和艾娜去实现那些约定啊,那些曾在星空之下的海誓山盟,在悬崖之外的无数个世界。
牵着他们的孩子走在英格兰的林间小道上,看着他们渐渐长大然后离家,已经成为凡人的他与老去的女孩,坐在牧羊的山坡上唱着诗人写出的歌谣。
当他从雪地里打猎归来,女孩会端庄地站在木屋的门口,微笑着如此问候道——
“大同……”对面的女孩这样说着。
对,就是如此,但该死的绝不应该是这个地点这个时间。
想起你的使命吧,方大同。
你要毁灭时间的扭曲点。
无论是什么。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可怕的语气……爸爸呢?”
她可能害怕了吧,毕竟睡了一会儿起来,熟悉的一切都已经变了样。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你从舱门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用眼睛的余光瞟到了凡尔纳·克雷泽的尸体。”方大同苦笑,“再关心一下自己的父亲只会显得很多余,而且让人恶心。”
“你……!?为什么口气这么恶毒,到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住嘴……混蛋!!”方大同暴怒起来,“你他妈竟然敢……竟然敢这样和我说话!”
燃烧着的梁木轰然倒塌,砸在珍藏有无数典籍的书架上。
女孩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跪倒在地上,眼睛里满是震悚,“难道……难道你之前给我说的那些……全都只是……装出来的吗?那些温柔也好,爱也好……只是为了接近父亲?我只是工具吗?!”
或许一开始的确是那样。
“父亲死了之后,我就失去价值了对吧!”
恶心。
“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明明……明明我那么爱你……”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真让人恶心。
让人想要把胆汁都吐出来。
“如果这世界有上帝的话,那么上帝会明白,我也是如此爱着艾娜,”方大同面无表情,“当然,艾娜也一定很爱我,因为我可能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之一了。只是因为我太了解她了,所以了解她的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了解她心中所思。”
“那为什么——”
“为什么?最清楚这一点的不正是你吗,”火焰在风中被猛地吹熄,继而又更猛烈地在木柴之上复燃,“混账!!”
方大同怒吼起来,似乎随时会冲上前去掐死那个少女——
“克雷泽……凡尔纳·克雷泽!!”
女孩打了个啰嗦。
“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
房间里弥漫着烧焦的臭味。
克雷泽先生惨白的尸体已经被蔓延而来的大火所引燃,他的手部仿佛宫廷里的蜡烛缓缓烧了起来,但很快就如同柴火般发出爆鸣。
方大同注视着那具很快就会被烧成木炭的玩意儿,叹了口气。
“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也别那么紧张。”
“那可以不要拿火铳对着我吗……”艾娜瑟瑟发抖,“那样真的很可怕……”
没有再理会她,方大同自顾自地讲着:“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有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客人。”
“他操着异乡人的语言,坐着小木筏来到了我们的大陆。”
“他的后代在整片大陆上生活,家族曾经旺盛一时,但却因为触犯了禁忌而被围攻,从此衰落。”
“克雷泽家的兴衰可以简短地用以上屁话来概括,”方大同的眼神愈发阴暗,“这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克雷泽家族就像坟墓里的长明灯——直到凡尔纳·克雷泽先生的父亲那一代。”
“嗯,”艾娜也叹了口气,“一个可怜的疯子。”
“是的,一个可怜的疯子。那个疯子因为闹事被教会的人抓住了,庸俗愚昧的教父以为他是被恶魔上身的可怜人,请来了大城市里的旅行神父为他驱魔。”
“这位神父是那个年代难得的文化人,认出了这家伙只是脑子有病而已。于是,他准备用自创的催眠术来治愈这个可怜的家伙。”
“一个一个问题问下来,这位患者的回答越来越不可思议。他声称自己的灵魂已经活了无数的岁月,这具身体只不过是他微不足道的一个容器;又说那个灵魂正是克雷泽最伟大的祖先,终有一人他会从故乡向这个世界复仇……”
“这家伙正是最大的野心家,他想要用贤者之石的力量去重启一切。一切的犯罪与亵渎与之相比都不值一提,这家伙想要盗取整个历史。”
方大同道:“神父还问了很多问题,很多很多问题……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小镇上的人们发现教堂的门大开。当他们举着火把进入,才发现血已经流了一地,神父被穿刺了心脏挂在十字架上。看起来,这位伟大的灵魂被催眠疗法所唤醒,行凶之后逃走……教会高层在多年后整理档案时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事件,但为时已晚……这之后的故事不需要我再复述了吧?”
女孩沉默不语。
“从某位教徒那里取得的羊皮纸记载,这种恶毒的禁忌炼金术只能在血缘关系足够亲近的人之间才能够使用,所以初代克雷泽那古老的灵魂,靠着这种技术一代代地寄生在自己的子嗣之上。”
“说真的,从一个恶人的角度来讲,凡尔纳·克雷泽先生真的很倒霉。看看那具尸体吧,他的下体很显然曾受过仇家非人的虐待,从而失去了生育功能,因此只剩下早年诞下的艾娜·克雷泽一个女儿;这具身体的素质属实也不怎么样,很难再施展一些能够逆转乾坤的古老炼金术,”方大同接着讲道,“所以呢,凡尔纳·克雷泽先生一直很‘爱’他的女儿,因为那真的是他的宝物、他唯一的容器、唯一的希望。”
“嗯。”
“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什么把我们当成家人也是假的,因为凡尔纳先生就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爱。”
“哈!”女孩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这不好笑。”方大同眉毛拧在一起,“我哪里讲得不对吗?”
女孩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她笑了好久才抬起头来,脸颊上有初夏花开的美丽酒窝:“不,不,你讲得挺好,只是有一个地方很有问题……”
“我真的很爱艾娜。”她竟然这么说了,脸上还带点哀切。
“真的?”
“真的。”
“那你为什么这样对她,混蛋!!!”方大同内心的愤怒已经燃到了极点。他怒不可遏地扣动了扳机——
但并没能扣下去。
方大同倒到了地上,身体被红色的符咒所束缚着动态不得。
“我很喜欢狗这种动物,忠诚,听话,不会背叛,”艾娜走到他的面前,用脚踩在他的头上,一丝不挂的身体在这个视角下一览无余,“猫就不一样了,又狡猾又顽皮,总是不经意间就会在主人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爪痕。”
“你在我们所有人身上都下了这个保险吗?”
“很遗憾是的,我可以相信人,但更相信自己。我可是花了大心思,在咖啡上做了很多手脚呢,一共持续了六年才完成这浩大的工程,即使是你,在亲情与爱情的麻痹下也没有注意到。”她故作可爱地歪头,“非常感谢你们为我的计划做了那么多工作,野心家的成功与各位的辛勤工作时分不开的。那么,大同哥哥,我为你泡的咖啡好喝吗?”
“还给我啊……”方大同恶狠狠地想要从她的脚底挣脱,“把我的——把我的艾娜还给我……”
“谢谢,至少你真的陷入了这场美丽的恋爱……这个女孩动人的面容和曼妙的身姿,都令你着迷对吧,嗯哈?”少女故作挑逗地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发丝垂过她丰满的胸脯,“那是当然的,很早很早以前,在我的第一次生命里,我就从别人那里听说过——被凡人的世界所束缚的堕天使,终究会变得和凡人没什么区别……所以我一直在给艾娜下暗示,增加你们二人相处的机会。果不其然,计划非常成功,不是吗?让我看看你的表情啊——”
她抬起脚,半跪在方大同的面前,然后很温柔地用手捧起他的脸蛋:“这真是最棒的表情了……那么心碎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看到……”
男人那张已经坏掉的脸上正缓缓落下泪珠。
“啊——我能感受到呢,在内心深处,我的女儿——哦不,现在是我,我的身体,对你的占有欲,对你快要溢出的爱——”她那么轻声地哼着,仿佛降在圣人身旁的天使,“噢!少女的心与身体,真是这世界上最圣洁最美好的东西了……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注意到呢,嗯哼?”
她注视着方大同空洞的眼睛,有些失望地摇摇头:“我会让你一辈子都在我身边的,大同。”
“你这个……疯子……你做梦……”
“啊哈,或许是吧,我要将你囚禁,让你一直活着,还要让你看见我拥有一切,那在时间尽头闪耀着光辉的石头……”艾娜凄美地笑着,“我要诞下你的孩子……这次只要女孩……然后再把我的意志凭附到那孩子身上去,再与你诞下新的孩子……就这样一直到世界的尽头,多么不朽的爱啊。我,哦不,我们,很快就可以沐浴在永动机的光芒下了……那将会是个多么美丽的伊甸园啊。”
方大同挣扎着,眼神变得狰狞起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呢,大同?不喜欢这样的艾娜吗……”她抚摸着方大同的脸,“没关系,还有无穷的岁月让你喜欢上呢……呵呵呵呵……”
她最终没能笑完。
腹部的剧痛让她的视野出现了短暂的昏暗,视野再次明亮的时候,那里正插着一把小刀,一只健壮的手臂正攥着刀柄将它旋转一周。
少女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向后倒去。
“你知道吗,大同,”占据少女肉体的生物苦笑着,“至少艾娜真的很爱你。”
血泊散开,从中生出玫瑰——慌乱之中,方大同拿出的竟然是那把拿去求婚的礼物。
他想过无数次,带着艾娜在山坡边的大树树皮上用这把小刀刻下玫瑰的誓言,却没想到最后会是以这种方式结出带血的花朵。
“艾娜已经不在了。”方大同爬起来,冷冷地说道。他捡起地上的火铳,对准少女,“你只是占据了她身体的魔鬼。”
“呵呵,她的一切,就在我的灵魂之中……”
“你只是个小偷。”
“这可很难说呢,”女孩的声音变得微弱,“我都记得,记得一切。记得星空下的约定,记得一切的一切,还有那份炽热的感情,那当然也是属于她的。她真的很爱你,大同,尽管我明白这根本不是我的所有物,但我依然羡慕着那份纯粹的爱。如果你没有识破我的真实身份,我甚至可以完美伪装成她,和你就这么普普通通过一辈子也说不定……”
方大同扼住了她的喉咙,剩下的话再也没能从她的口中说出。
“我——恨——你”她口型如此,然后露出癫狂的笑容。
和他所爱的女孩、有着同一面容的恶魔,用恶毒的眼神和眼泪,诅咒着他的一切——
直至断气为止。
男人无力地放下手中的尸体,在大火中缄默了一会儿,然后望向天花板。
眼泪顺着未干的泪痕再次流淌下来,还没有落地就已经气化。
然后,他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上帝啊......我诅咒你啊!!!”
“为什么啊我要承受这一切?为什么啊我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创造了我又要让我在这里受苦受难?我诅咒你啊!!用我的堕落诅咒你!!用我的愤怒诅咒你!!用我的噩梦诅咒你!!用我此刻的泪水诅咒你啊!!我诅咒世间再也没有你的信徒!!你留下的每一个足迹都会被唾骂!!为你建下的每一座教堂都会轰然倒塌!!你的血肉将会被人分食,你的一切都会被焚为灰烬!!”
他跪下来,抱着少女的身体,一遍遍地嚎哭,咒骂着这个可恨的世界;他哭了不知多久,哭到最后眼中流出的不再是泪而是血……
他喊着骂着,最后忘记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能记得那时仿佛能撕裂心脏的痛楚。
方大同扼死了女孩的肉体,也扼死了作为“人类”活过的这段时间。
黑色的翅膀在他背后张开,金色的眼瞳如同一轮冰冷的太阳。
他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地上,行尸走肉般地抬起右手,行尸走肉般地打响响指。
巨大的爆炸声从废墟中传来,整个断崖都在冲击波下坍塌,石块与建筑残骸一同坠落,将一切的回忆都埋葬进了海湾。
他背对着火焰,转身离开。
因为亲历的生还者为零,之后的故事无人知晓,我们也只能从一些简单的文献记载中获取信息——
【黑色的恶魔挥舞着刀片般的羽翼,如地狱的行者在现世带来死亡与毁灭。】
【比利牛斯山炼金术战争最后的生存者们,被堕天使一个不留地无差别屠杀殆尽,亚欧大陆的炼金术损失了整整一代精英,进入了一百年的萧条期。】
【没有怜悯,没有憎恨,如同行尸走肉。】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地狱。】
【从那以后,那只怪物仍在猎杀背离人道的追逐禁忌者,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