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老赵给我讲这一段往事的时候，表情也挺难堪呢，”老奶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天他喝醉了酒，胡须好像都飞扬了起来……哎呀，这些往事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晃眼这么多年就匆匆过去了，熟悉的面孔一个接一个离去。”
苦荞茶上的热气已散得差不多。
“我能看出来，这座孤儿院的确有过繁荣的时候，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孤儿院大部分建筑都处于废弃状态。”戴着哆啦A梦头套的西装男人微微低头，“具我能查到的资料，似乎是因为老赵当初和老K一起行贿的事情败露了。”
“说起来，这事其实也不能怪那个孩子，也没人觉得是他的错，只是他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老奶奶的笑容带上了几分苦涩，“没人知道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这种事当然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只能说行贿这种事情……欠下的债总是需要还的。”
西装男人点了点头：“所以，你可以描述一下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故事的起因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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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握着手电筒，在过道里摸索了好久，才搬开了地窖的活门。
今年是2004年，一切安好。
所有的事情都如老K去世前留下的计划书中那般，走上了正道。老赵和孤儿院的雇员们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孤苦伶仃的孩子们得到了照顾，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老赵咳了几声，裹进身上的军绿色大衣。
他在地窖里照了好久，才找到那扇暗门。
老赵哼着小曲，从怀里掏出表面暗淡的钥匙，**锁孔。
暗门里是个简陋的房子，中间的铁柜里堆着钞票。
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们，从内心深处对银行怀有种莫名的恐惧。存放在银行里的钱，似乎某一天风一刮就会全部卷走；也有可能是恐惧一切和官家有联系的东西，总之谁也说不清，但家家户户都更愿意把钱藏在某个隐秘的地方。
老赵掏出账本，将新买的点钞机插上电，准备回过身去关上门，然后开始验孤儿院的账本——
“抢劫。”
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老赵很老实地举起手。
“那个柜子，给我打开。”背后的男人压低声音，“别出声，不然一枪崩了你。”
老赵迟疑了一下。
男人的声音变得急躁起来：“听到没有？一枪崩了你！”
可以压低的声线在情绪激动时恢复了本来的模样，老赵意识到背后的这个劫匪正是前些日子新招的保安。
他在心里咒骂着，自己当时看人怎么就不能更小心一点呢？招这么个凶神恶煞给引狼入室，这下子也只好自认倒霉。
“我觉得这两周我没有亏待你。”
背后那个男人愣了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赵缓步向前走去，掏出钥匙打开铁柜：“我说，你虽然只在这里干了两周，但我没有亏待你。伙食安排得很好，工资也给够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不再装傻。
“老实说吧，我过来应聘保安其实也只是为了方便偷钱而已。反正我拿了钱就逃走，你们一辈子也别想抓到我。”
老赵从保险柜里慢慢地挪出成捆的百元钞票，放进男人准备好的编制口袋里：“这些钱都是拿来养那些可怜小孩的。”
“鬼才信！”男人把枪抵得更紧了，“你们这些人就会把钱塞进自己口袋……反正都是生意而已，赚的钱给我这种穷鬼花不是更好吗？”
老赵放弃了沟通的可能。
他一边慢吞吞地拿钱一边继续试图拖延时间。
“枪哪儿来的？”
“当初严打的时候，拿油纸包住给埋在老家山上。实在干累了，想换种生活，你就当资助我追逐理想吧。”
男人很戒备，反而加大了手上的劲儿，枪管戳得老赵一阵疼。
“我劝你老实一点，别耍小聪明。”
老赵心里暗骂：这人训话倒是一套一套。一个抢劫的，真把自己当成派出所小领导了……
背后哐啷一声响，惊得老赵一啰嗦，手中的百元钞票叠应声而落。
男人惨叫着跪爬到房间的另一边，那里落有他的黑色手枪。他伤口处的血液很快流出，因为肌肉的运动偶尔还有几股喷出的血水。
离他不远的地方，染血的水果刀在光滑的地面上轻轻摇着。
门吱嘎响起。
男孩一眼不发地站在门口，脸隐藏在黑暗中。
他大概是起夜时经过了这条过道，听到了下面的对话，所以走进厨房抄起了那把锋利的水果刀。
白色的睡衣之上，绘下了血色的斑点，那是方才溅起的血液。
男孩迟疑片刻，往前走了半步。
老赵本以为他会看见一双响尾蛇那样冰冷的双眼，那个夜晚的红色双瞳在他的脑海深处注视着这个陷入恐惧的灵魂——
但他并没有看见这些。
他看见的，只是个陷入慌乱的孩子而已……那个孩子埋藏在最深处的懦弱与胆怯，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原始真理实施于真人身上时，终于被全部唤醒。
男孩扑通一下坐倒在地上，嘴唇打着啰嗦。
简而言之，叫做许笙的孩子用水果刀戳伤了男人——在这之后，他如一个正常的孩子般被吓到不知所措。
老赵心里其实很清楚，这孩子一刚开始肯定是想下死手的，最后却没壮起胆子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这样可真好。
至少在这方面，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
许笙只是个奇怪的孩子，仅此罢了。他不是什么可怕的杀胚，只是个一根筋的死小孩而已——尽管老赵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无比头大，但他心里却隐隐为这个事实感到欣慰。
【至少他的确是个小孩，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啊，去死啊！！”受伤的男人嚎叫着举起手中的枪。
激怒持有武器的劫匪，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警察通常会告诫市民，在遇到抢劫时乖乖给钱。
所谓抢劫本来也是某种博弈，在博弈失败后，很难保证劫匪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于是以钱为目标的劫匪，如困兽般绝望地举起手中的枪。
老赵冲过去，将男人扑打在地上。他狠狠抓住男人的手关节，往地上砸去，听得一声脆响。还未等到他为自己突袭成功而高兴，他的脸上就吃了一肘子。
两人扭打在一起，男人狠命得想要将手枪对准老赵，老赵狠命掰着他的手腕——就在老赵因为年龄劣势支撑不住的时候，他的手肘碰到了水果刀的刀柄。
没顾到那么多，老赵抄起了那把尖刀……
跪坐在地上的男孩看着这可怕的一切，打战的牙齿依然没能紧紧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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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笙从老K的墓边拔起一根狗尾巴草，捏在手里把玩。
天边的乌鸦有气无力地叫着，阴沉的天际下空气都显得窒息。
艾娜坐在草丛里，托着腮帮望着他的脸。
“劫匪当场死亡，”许笙苦笑着摇了摇头，“老赵被警察带走。显然他隐瞒了和我有关的一切部分，但这说到底也是正当防卫，警察没什么可以为难他的——坏就坏在那个劫匪。”
“嗯？”
“那把枪是假的。”
“假的？那个劫匪——”
“他是个精神病患者，自以为拿着一把真枪出来抢劫。更不妙的是，那个年代的雇佣都相当随意，虽然院长有遵守不招童工的规定，可这个规定主要靠肉眼识别来执行……”许笙叹了口气，“那个应聘保安的精神病患者只有十七岁，是从监护人手上里逃出来的。院长看他长得老气横秋以为没事，结果就翻了跟头。”
“这样应该也没有什么很大的问题吧……”
“确实，如果只到这个地步，还是可以搪塞过去的。”许笙的眼神黯淡下来，“但精神病患者的家属找上门来了。他们纠缠了很久，也没能和院长达成和解，于是秉承‘自家人死了、那也别让仇家好过’的想法，一根筋找孤儿院的麻烦。”
“嗯。”
“那家人带着几百号人到县政府去拉横幅静坐，说是举报孤儿院贪污政府经费。政府最终介入了对孤儿院的调查，没找到孤儿院贪污政府经费的证据，可发现了院长有贿赂【大灾变】灾民安置计划负责人的嫌疑……”
接下来，孤儿院被取消了灾民安置计划的专项补助。收容的【大灾变】孤儿被就近转移到一家更大、更漂亮、更好的孤儿院里，偌大的孤儿院只剩下了几十号人，原本的职工纷纷辞职离开，一切又回到最初的模样。
或许是那个年代过于混乱，最终老赵的小奸小恶也被政府原谅。在支付了一大笔款子后，老赵被释放，可他此刻除了一间空荡的孤儿院、几十位等着吃饭的孩子、还有大笔的债务，已然一无所有。
同时，在这一切的折腾之后，老赵在民间积累了十年的好名声，彻底烟消云散。无数版本的流言四处传开，在这些离奇的故事里，老赵的形象愈发地失真扭曲：人们心中那个有些缺点的好人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奸商。
人们往他的面包车上扔石头，画涂鸦，一时之间，他成为了所有人都能踩上一脚的人渣。
“我想啊，一切都是因为我吧，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许笙仰头看向阴沉的天空，似乎那里就有谁的神灵，“如果不是我那么傻，如果不是我那么自以为是，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院长会损失一笔不小的钱，搞不好还能拜托警察抓住劫匪后，原封不动取回来。孤儿院还能好好运转，院长也不会……被万人唾弃。”
那个孩子明白的。
尽管当时部分知情的大人们都在安慰他，开导他，说这不是他的错，可当时仍还幼小的许笙心知肚明，是他害了院长。尽管大人们命令禁止，但孤儿院的小孩都自发地排挤他、对他实行冷暴力。
破败的楼房，被变卖的电视机，越来越简单的午饭，大冬天只有一个房间可以供暖，院长额头上愈来愈多的皱纹，还有小孩们冷漠而鄙夷的眼神。
从那一刻，幼小的许笙认清了自己是个一无是处废物的事实。
哪怕是一块石头也不会害自己的恩人落到这个地步，倒不如说他这样的废物最好就做一块石头——
于是，这个4岁的孩子决定，从那天开始，除了发呆以外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