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笙坐在公路旁的水泥墩子上,往手里哈气。
周围一片黑暗,天空中飘着小小的雪花,落到地上就变成了水滴。
一串不知何处打来的探照灯光打在他的身上,仿佛舞台剧上的布景,此刻只有他一人于此孤独地不知所措地发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崩溃了——可那也说不准,因为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大脑,将那些奇形怪状的金属片揉成纸团的形状再放进他那滚烫的头颅里。
他好像在撞击着什么——但他不敢睁开眼睛去看那一切,因为他害怕那一切,直觉告诉他,只是看上一眼就会让他崩溃。
“这家伙睡着了。”
那声音好像是从天边飘来的,就如同神明的启示。
“血液已经过多了,可是为什么没有一点能量释放出来?”
许笙想起来了。
他正在被跨越时间长河的尼安德特人无情拷问,而且他的静脉在不停流血。
“喂?”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就像天边响起了惊雷。
他可能被催眠了,因为尼安德特人的声音在他耳中根本就是无可违抗的天启,如此神圣而不可置疑。
“智人!快去开门!”
开门?
门已经开了。
“智人!那就快去看!”
门里的东西灌进他的脑子。
那些东西不能去看,因为他们都是有毒的……
有毒的?
许笙望着黑暗天空中的聚光灯还有那飘落的雪花,南方的雪花落在他的手上就融化。
自己的手心画着狰狞的血色六芒星,那六芒星黯淡无光,但锁住他去窥探门中所流出“秘密”的欲望。
是谁把六芒星画在自己手上的呢?
他觉得好冷,于是他放弃了思考,在和空去一样冰冷的水泥墩子上蜷缩成一团。风吹过也好,远处狼嚎也好,他就坐在这无边黑暗的聚光灯上,一言也不发。
水泥墩子下面小小的铭牌闯进他的眼睛,那是一个熟悉的国道编号——他怎么会不记得这里呢,这是通往孤儿院的国道。
两边有寂寞的田野,寂寞的丘陵,寂寞的人家,现下一切都隐入寂静的黑暗。
“你必须听我的命令!”
尼安德特人的声音又从天边飘来。
【那可不行,因为我看到了很重要的事情。】
许笙情不自禁地从水泥墩子上站起,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慢慢倒退,从路的拐角驶出。车上的男人摇头晃脑,好像在听着那个年代流行的摇滚。
时光被倒放了无数倍,跌跌撞撞的许笙也能跟着那辆车行走。真是奇怪,明明是在追逐老院长的面包车,可他为什么会面对车头奔跑?
他思索道,出于某种原因,时间可能在倒流——那辆面包车优雅地往后退去,路边的枯草也从倒伏恢复成挺立的模样。惟有天空中的雪超越了时间,依然在这倒带的世界中向冬天的大地飘落。
炫目的车灯晃得许笙近乎睁不开眼睛,他只好用手遮住那太过于灿烂的光芒,那些光芒之中好像有过去的精灵在时间的尘埃中朝现世挥手。
车停了下来,老院长从驾驶座上走下来,手上抱着一个白色床单裹着的婴儿,另一只手握着那古朴而神秘的怀表。
他走到路边,将婴儿放在地上。
憔悴的中年男人四处张望,白气从夜晚的黑暗中缩回他的嘴里。
他最终回到了车上,面包车颤抖着发动,向着更远的旷野退去,那车灯也渐渐隐没不见,周围的一切又回到黑暗之中,只有两盏聚光灯打在地上一盏打在许笙身上,一盏打在路边的那团床单上。
如果这一段正放的话,就是老院长把路边的弃婴抱回了车里——然后就有了接下来的故事。这个叫许笙的混蛋,被那双温暖的大手、点燃了生命的蜡烛,从那时开始一直燃烧了十多年直到现在。
他屏住呼吸,走向聚光灯所指示之处,看着那个熟睡的婴儿。
“是谁把你丢在这里的呢?”
许笙坐到那团床单旁边,搓着手取暖。
“我又是……从哪儿开始的呢?是谁把我丢在这个黑夜里的呢?”
他看着那婴儿的脸,注视着十余年前的自己。
婴儿睁开了眼睛,眼中如同燃烧着烈焰。
这个幼小的生命挣扎着起身,在国道上艰难地爬行。
那个眼神让许笙感到又陌生又害怕……
他很明白那不是他;但假如这个眼神不属于他的话,那又属于谁?
许笙跪坐在原地,看着那个婴儿渐渐倒退。
【被称作许笙的婴儿不是被谁遗弃到这里来的——】
【这个婴儿是自己爬到这里来的。】
那么此刻,这个婴儿躯壳中的灵魂……是谁呢?
许笙看着那初生的躯体,那稚嫩眼睛里的深红色逐渐如同烧红的铁块般熔成炽热的金色,那金色闪耀得就如太阳所吹出的吐息。
他呆坐在地上,周围的景象飞速闪过,倒带的速度快了成千上万倍,无数的画面于他指尖流逝;那股磅礴的巨力将一切都狠狠碾碎灌进脑中,溢出的东西就变成从眼角流出的血色泪水。
许笙跪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个中年男人穿着破旧的大衣,脸庞枯槁、憔悴,弓着背站在纷飞的雪花之中。
只有他那金色的眼睛,就是深空中的火炬,如此深邃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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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安德特人小心翼翼地操作石板上的血液,但他紧锁的眉头已经告诉了我们事情进展并不顺利。
他已经折磨了这个年轻人很久了,可是宏伟的计划依旧毫无成效。
尼安德特人很确信自己把【门】背后那些天大的秘密轰入了年轻人的脑中,但并没有什么贤者之石的力量流入石板里。
更为糟糕的是,他很明白这个年轻人的血液是剧毒,换言之这个石板由于材质问题并不能维持很久的功效。
“区区【影子】而已……啧……”
他懊恼地扣着头,考虑着要不要就此放弃——
“不,都已经六百年了……”
他阴沉地望向许笙,抽出那把小刀,将矩阵功率运行至最大。
“既然你不愿意配合,那我就只好对你的脑子做些不太好的事了……”
尼安德特人衷心地感到惋惜,明明可以好好配合,却非得逼着他用这种杀鸡取卵的方式。
“比如?你想对这家伙的脑子做什么呢?”一个冰冷而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尼安德特人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摆出戒备的姿势。
那个年轻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束缚。此刻,他如君王般睥睨着眼前的狂徒。
他的眼睛昏暗而浑浊,金色的火焰在其中忽闪忽灭。
“你——”尼安德特人忽然意识到了违和之处,“不,你不应该是那家伙。你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我想你应该搜寻过【那个地方】的遗迹,看见了我制造【子嗣】的残骸吧。”
“……”
年轻人——不,那个男人,轻轻叹了口气:“怎么?六百多年前被我打败,然后就朝着我所创造出的人偶撒气?你那几句什么‘拜你所赐’可是熟练得很啊,那么现在我本人就在你面前,劳烦你尽情来向我复仇吧。”
尼安德特人咬牙切齿地咆哮着:“不……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影子而已。”
“很遗憾,尽管你气急败坏,但你必须得承认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比如玩弄自己制造的【子嗣】?你的【子嗣】,叫什么来着?是许笙对吧,他倒是被你骗得团团转还感恩戴德啊,”尼安德特人咬开自己的大拇指,将宽大的手掌狠狠拍在一起,“死吧。”
男人微笑:“那么让你失望了,其实你也是被耍到团团转的人之一。”
无数的藤蔓从房间四个角落暴起,如触手般张牙舞爪,却被接连切断。
尼安德特人以难以想象的加速度朝椅子上坐着的男人冲去,手上抓有八支银色的刀片。
每当他想要靠近椅子上的男人时,就猛地改变方向后退、再调整姿势前冲——细细看去,空气被某种未知的力量切割成无数的分块,那些丝线阻挡尼安德特人前进的路线,如同毒蜘蛛织出的大网,一点点封死了尼安德特人所有的行动路线。
男人的声音悠悠响起:“至少有一点是对的,故人,那块怀表一直都在许笙家里。你的确被植入了虚假的记忆,我在对此感到抱歉的同时,顺带感谢你作为棋子的努力——”
一道冷光闪过,尼安德特人闷哼一声,摔在墙上。
细小的藤蔓从刀片的尽头长出,缠住他粗壮的手指,藤蔓无力地向椅子的方向伸去,最后颓然垂下。
“所以,请你安息吧。”男人放下二郎腿,平静地宣告死刑。
尼安德特人虚弱地问道:“所以……到最后……我只是……一个被你操控的傀儡吗?”
“很遗憾是这样的,但仅限于近十年。”男人从椅子上起身,走到这个垂死之人身旁,“世界是公平的,我在利用你的同时,也给了你一个无比美好的梦,只是梦醒的结局总是残酷的,那并不是我的错。”
“对于你现在的这个身体……你的【子嗣】……也是如此?”
“……你的话太多了。”
“哈……我恨你……”尼安德特人合上眼睛,声音渐渐变小,“我诅咒你啊……方大同……我恨你……方大同……我恨……”
停留在他视野中的最后景象,是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他用那属于老人的冷酷眼神,默默注视着自己。
“嗯,请便。”
枯藤碎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