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同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然后一把火把它们烧成了灰。
他神情麻木地、也一丝不挂地,找到这栋大厦里的室内游泳池,闯进淋浴室。
“要洗掉身上的血腥味。”
他如此想道,然后狠命拧着水龙头,在那滚烫的硫磺味洗澡水中闭上眼睛。
狭小的洗浴室中蒸汽弥漫,模糊了人的视野。
有的时候,方大同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
到底为什么呢,这不是他为自己造出的伊甸园吗,可最后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一张张麻木的脸浮现在他的面前,那是曾经让他痛苦的、在意的、执着的人们,现在只能让他心烦意乱。他想逃离这深刻不测的深渊,回到他那小小的花园里。
自己或许已经疯了吧:这种症状在医科上一般称为精神分裂症。
热水烫的他一阵痛楚,但那种痛楚却能驱散无数缠绕在他周围的影子。
那些影子不停飘飞,诉说着他应该做的事,诉说着他曾经做的事。
如果能让这些混蛋全部消失那就太好了,不如通通都去死吧。他想起自己撕心裂肺地掐死了谁,又想起自己一刀捅在了谁心上,然后又心中滴着血把谁推下高塔。
他不难过,倒不如说非常畅快;因为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可恨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
方大同关掉水龙头,擦干身上的水。
他走到空无一人的商场中,随手挑选着那些挂着昂贵标价的衣服,随便穿走一双摆在橱窗中央的皮鞋,然后走进电梯。
当电梯把他拉到只属于他的花园时,方大同的笑容终于没那么可怕了。
走进那栋小楼,他看见在藤椅上躺着的艾娜。那女孩如天使般倾倒在阳光的抚摸下,嘴角有些上翘,似乎在做什么甜蜜的梦。
于是,他轻轻地摸了摸女孩的头。
“哈……谁啊……”女孩像是乖巧的猫那样伸了个懒腰,“大叔?你回来啦!”
“嗯。”
方大同坐到一旁的藤椅上。
“我做了个梦所以很想玩赛车游戏,所以麻辣兔头就可以先暂缓一下啦!”女孩跳到地板上,对着空气笔画,“就是那个,大家拿着手柄一起在客厅里玩的那个!”
所以到底是哪个啊……
“大叔你的眼睛看起来好恐怖!是更年期到了吗?”
“嗯?”方大同有些困惑地眯了眯眼,“有吗?”
“全是红色的血丝,!”艾娜思索了一下,“不过那也不是很大的问题啦……”
方大同闭上眼睛:“你想玩赛车游戏?”
“是啊!”
“嗯,好,”方大同有些疲倦地站起来,“现在就去找吧。”
两人坐着电梯,按照地图下到了大厦里某一层神秘的专卖店。
方大同在空无一人的专卖店里翻找着,看着那些令人感到陌生的包装盒和展示用的主机。
“啊,这些都是啥啊?我记得以前有个什么玩意儿叫play station,这都出到第几代了?”方大同拎着一个箱子抱怨道,“所以艾娜你那边找到想要的光盘了吗?”
“哇!这个这个!”艾娜举起手中的光盘,“看起来很和蔼可亲的furry还有他的狐朋狗友们一起做飙车族!”
“似乎不错……”
那个是索尼克吧,方大同去日本出差的时候见过类似的卡通人物海报。顺带一提,当年他指导上官暮雨的时候,那家伙也有在盗版游戏机上玩相关的游戏。
“还有这个,看起来更劲爆欸!”艾娜举起另一个光盘,“一眼就很可靠的大叔骑着马在美国西部用手枪把敌人打出脑浆!”
“不太符合【和朋友一起玩】的宗旨吧……”
两人就这样磨磨蹭蹭了许久,终于选好了所有的游戏设备,外加从隔壁店里顺走一台索尼液晶电视机。
说来奇怪,艾娜就是那样三分钟热度的人。尽管方大同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这些设备安装好,但艾娜的快乐时间只持续了一个小时不到。
其中很可能的原因是她老是输给方大同。作为一个胜负欲很强的女人,这样屈居第二使她难以忍受。
“啊啊啊啊啊!”艾娜扔下手中的手柄,把脸埋进枕头里,“大叔,我想吃麻辣兔头了。”
她可能以为方大同会稍微迟疑一下,没想到方大同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把玩了一半的赛车游戏撂在一旁,坐着电梯又下到了靠近中层的购物广场。在那近乎浩如烟海的的美食小吃店中,所有的员工都在恭敬地等待,可客户只有方大同和艾娜两人而已。
“看起来都好好吃的样子,”艾娜馋得直流口水,“如果爱莉在这里一定会喜欢的。”
方大同有些纳闷:“爱莉?”
“啊,忘记告诉你了,”艾娜露出腼腆的表情,“她是我的那个……就是那个。”
“那个哪个?”
女孩的笑容突然幸福到有些刺眼:“我最爱的女儿哦。”
方大同不知怎地,突然觉得有些反胃。
“顺带一提,某种意义上是我和许笙的女儿……啊,这么说会不会有些太不知廉耻了?”
艾娜倒是很羞涩,完全没注意到从方大同的喉咙伸出传来的干呕声。
方大同的眼前浮现出蓝发少女消逝之前的惨状,那刀上的血与电光让他的胃液狠狠翻腾。
他想起那个女孩憎恨的眼神,还有她痛苦的挣扎,还有自己内心的解脱感,以及艾娜眼前这虚幻的幸福笑容。
好恶心。
“艾娜,你先……一个人到处逛一逛……我有点急事……”
方大同在艾娜困惑的眼神中,捂着嘴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小吃街的出口。
刚一进厕所,他就抓住水龙头的把手,然后一泻千里地吐在了洗面盆里。
胃液连带着所有的罪恶和痛苦,一同从脸上的所有腔道涌出。
他愤怒地拍向面前半人高的玻璃窗,看着那里面的影子还有那如丧家犬般可怜又可恨的自己,将那一切化为碎片。
方大同拧开水龙头,将秽物冲进下水道,然后捧起水来洗干净自己脸上乱七八糟的痕迹。
他看着碎片里的自己,只觉得那么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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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娜在美食街里闲逛。
尽管她已经很馋了,但是她依然在等待着方大同的归来。这么长久地待在美食的包围中过禁欲生活也不是办法,所以她走出了美食街,来到了购物广场的中心。
真是纸醉金迷的世界——这里有你能想象到的一切,凝聚着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所有欲望。从衣服到烟草,从打某种擦边球的镇痛药再到钻石镶嵌的手机壳,全部都在这里了。
艾娜坐在高端咖啡馆的招牌下,看着那些标牌几万块钱的婚纱,那织成梦的丝线,在灯光的照耀下变成幻想般的色彩。那花团锦簇的红毯上,假人模特的男男女女步入婚姻的殿堂。
啊,那可真好。
玻璃幕墙外,金色的夕阳洒在这美丽的造景上,看得人有些头晕目眩。
艾娜喝了一口偷来的咖啡,起身走向那婚纱的展览处。当她越过那布景时,才发现这展览的布置者只不过是一家平平无奇的珠宝店。
橱窗里放着俗气的钻戒,墙上挂满了镜子,来来回回反射的光将钻石照得熠熠生辉。
可艾娜并没有看向那些钻戒,她的全部吸引力都被站台上的装饰品吸引了。
夕阳之下,她蹲下身子,愣愣地看向展台里无数个用纸折成的戒指。
似乎有谁曾经送给她一只用纸折成的戒指,可那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清了。她望着那些洁白的纸戒指,在夕阳下就如同一只只即将展翅而飞的白鸽。
恍惚中,她看见那白鸽飞向建筑穹顶,然后消逝在夕阳的天空中。
她抬头望向遥远的天花板。无数的回廊环绕着中庭,绕成一圈圈模糊的线条。
“奇怪……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那一瞬间,顺着白鸽的指引,她看见了那天花板背后,盘旋在天穹之上的炼金矩阵。
巨大的齿轮互相咬合,以某种近乎癫狂的速度旋转。炼金矩阵的线条在相互缠绕中崩解,落下闪耀的雨点。
那一切扭曲的因果,都聚集在罪魁祸首的方大同一人身上。
“大同叔……”
艾娜的眼中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她之所以长久没觉察到这个世界的异样,只是因为方大同封锁了她的感知性能;而眼下,因为封锁的崩溃,那些炼金术的细微扭曲之处立刻昭然若揭。
女孩的眼中展开了繁复而闪耀的炼金矩阵,如同机器般检查着自己的机能,却徒劳地发现大部分能力都被奇怪的力场封锁。
“我有要做的事,有要去寻找的人……”
所以,她展开了逃亡,不是以手握力量的量子幽灵,而是以一个平凡少女的身份。
“有要到达的地方……”
尽管此刻的身躯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艾娜依然竭尽全力奔跑着,挤入即将擦肩而过的电梯。
她知道,方大同正为她而来。她甚至能听见那震撼于灵魂深处的脚步,所以她必须抓紧时间到达【那个地方】。
在电梯到达那熟悉的平台后,直插云间的高塔粗暴地闯入视野。高塔的电梯只有工作人员权限才能进入;剩给艾娜的选择,只剩无尽回环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