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新世纪大厦的平台上多了一栋两层小楼。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有中世纪的木质小楼,为什么小楼似乎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为什么没人注意到这诡异的状况——
这些问题根本不能称得上是问题,因为这座城市里疯狂的事情已经太多了。更不用说,全部的车水马龙,纸醉金迷,或是悲欢离合,都在那永恒的一天中回环。
小楼周围铺着一层松软的土壤,土壤上覆有南欧的青草。新世纪大厦的【瓶颈】会于下午一点之后投下影子,将小楼和草坪置于阴凉之中。
一块高三层楼的背景板立在小楼的背后,看着似乎是比利牛斯山脚下的悬崖风景。
平心而论,尽管透露出一丝诡异的气氛,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栋雅致的高端民宅。只是啊,草坪上的画具无人收拾,凳子倒在地上,房屋的主人也无从寻觅踪迹。
那或许并不重要,我的朋友,你有见过一个深红色眼睛的女孩吗?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奔跑在螺旋上升的楼梯上。
昏暗的灯光中,久积的灰尘如野蜂飞舞。
她扶着扶手,光着脚向上跑去,在那螺旋的旋转楼梯中,向着那遥远的亮光奔去。
女孩停下来,稍作喘息。
她向下望去,只能望见深邃旋涡般的黑暗;于是她只能抬起头来,继续奔跑。
回环的楼梯,漆黑的旋涡,巴洛克风格的音乐,还有摇曳着的亮光——
她砸开那扇铁门的锁,来到了新世纪大厦最高的小天台上。
残阳挂在群山之上,黄昏已至。
在栏杆边往下望去,万物都显得如此渺小。中层平台上的二层小楼,此刻也只因周围绿色的草坪才隐隐可见。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失落地走着,最后停在了边缘一侧的大型广告牌下面。
而此时,背后传来皮鞋跟敲击水泥地板的声音。
片刻,太阳即将落山。
她用手抚摸着大型广告牌,手指触上又慢慢离开。
艾娜抬起头来仰望广告牌,那上面一片空白,只有这多少年来无人问津的灰尘。
脚步声停止了。
她回过头,望见面色阴沉的方大同;这个男人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面部肌肉紧绷。
周围安静极了,艾娜甚至能听见方大同吞咽口水的声音;曾经温和的男人此刻像猛兽般,艾娜甚至联想到了捕猎前蓄势待发的狼。
“为什么。”
方大同开口了。
“为什么要离开我?”
在这个男人歇斯底里地瞪大眼睛的那一刻,艾娜才发觉那双眼中满是血丝。
太阳慢慢往下沉,男人的脸隐藏在了阴影中,但那双疯狂的眼睛却仍如集中营的夜灯般明亮到可怖。
“回答我。”他颤巍巍地抬起手,“回答我!!”
艾娜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就像目睹父亲发狂的女儿,但她很快镇定下来。
“这样,其实你不如回答一下我的问题,为什么我必须陪着你呢?”艾娜冷冷地回答,“你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这个世界本来就快要毁灭了,坟墓中长明的蜡烛总比即将熄灭的篝火要更好。”
艾娜把头偏向一旁:“你非法囚禁我。”
“封印你的力量总归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像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吗?!”艾娜提高音量,“就这样让我待在你的身边,为你唱着歌儿,被你梳着美丽的羽毛,一直到死吗?”
“我只请求你陪我一天而已,难道这在你看来也是过分的吗?”方大同吼道,“回答我!”
“是啊,你可没告诉我这一天会是永恒的,”艾娜的眼神里充满哀伤,“我那么信任你,你却骗了我。”
“……”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艾娜握紧拳头,“为什么要占据许笙的一切?难道夺舍自己的子嗣就是你的正义吗……我记得你很讨厌这种做法,可为什么你会堕落到这种程度?”
她很勉强地笑了笑。
方大同瞳孔骤缩。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叫做艾娜·克雷泽的女孩,作为一个空洞的容器……那其中住着一个千年的肮脏灵魂,用令人恶心的腔调,宣告着那短暂幻梦的终结。
那女孩瘆人地笑着,方大同已经分不清那是艾娜·克雷泽,还是可憎的凡尔纳,抑或是眼前的艾娜·观星者。
“你给我闭嘴!”他恶狠狠地咆哮,“给我闭嘴!立刻!马上!”
“我不。”
“闭嘴!再说的话……”方大同被自己内心那股暴戾的想法给怔住了,到嘴的狠话又咽了回去。
【就让你死】——让谁死来着?
“我偏不!请把许笙的身体还给他,”艾娜的声音中已经有些哭腔,“他是对我很重要的人,如果他死了的话……我,我……我也不要活了!”
“这是我的身体,这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他根本就是为了我而诞生,”方大同喘着粗气,额头上青筋暴起,“接受现实吧,那个叫做许笙的人,只是我做的一个梦而已。”
“我不相信……他才不是你这个混蛋的梦!”
“哈,事实上这家伙就像河流入海一样被我接纳了,我甚至知道他第一次怎么遇到你。在梦里对吧?那个暴雨中的小巷……”
艾娜捂住耳朵:“我不听!你撒谎!他明明……他明明就在哪个地方!”
“某种意义上,我就是真正的【许笙】,完全可以这么认为。”
“我不听!”
“艾娜,现在跟我回去,我不会怪你的。”方大同的口吻稍微缓和了一点,“听话,跟我回去。”
“你不会怪我?”艾娜愣了片刻,“混蛋,你凭什么怪我?你这魔鬼!跟你回去又能做什么……和你继续可悲的过家家游戏吗?我可是知道的,你按照你生命中那位艾娜小姐的模样造出了我!”
那位艾娜小姐……她是在说艾娜·克雷泽吗?
方大同有些恍惚地想着,他想着那女孩在阳光明媚的夏天穿着白裙踩水,然后向他投来微笑——可为什么会变成眼前这样憎恨的眼神?
那看着仇人一样的瞪视是在看他妈?
那穿白裙的女孩竟然会这样看着他……
像什么来着——噢!就像那个女孩死前望向他的诅咒般的眼神……
就是在那飘摇的烈火中,一切都走向毁灭吧。
“我不是你的金丝雀,大同叔。”艾娜的语气变得平静起来,“这里也不是你精致的鸟笼。艾娜·克雷泽已经死了,你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女孩已经留在了过去,你眼前的女孩叫做艾娜·观星者,她谁也不是,她就是她自己而已。”
“艾娜……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方大同喃喃自语道,表情逐渐狰狞起来,“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从来不是这样!是那个家伙吗?是许笙让你变成这样的吗?我杀了他……”
“大同叔,这世界上总有不可替代的东西,谁也不能替代的那种。我不是艾娜·克雷泽,我不愿意、也无法成为那个女孩的替代品,我也不是你的人偶,”艾娜的神情甚至有一些怜悯,可当她抬起头时,眼中就如烟花般闪耀着绚烂的东西,“不可代替的、精彩的东西……对我来说,那样的家伙也是有的。我和他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真想永远都和他在一起……所以,就请把他还给我吧。”
“为了他就要忤逆我吗!”方大同咆哮,“我造了你!你永远都是我的!艾娜!”
“是的,我会为了他忤逆你,但我也是在为我自己忤逆你,哪怕死我也愿意。”
她在若无其事地说死啊。
“哪怕必须宰了你,我也要让他回到我身边——”
艾娜怎么会说那种东西?那个他在比利牛斯山下看着长大的艾娜,怎么会这样看着他?
她就像看仇人一样看着自己,那表情分明在说“我恨你”。
啊,他想起来了。
那时他掐着艾娜·克雷泽的脖子,亲眼看着她断气。她用口型告诉他,她恨他。
一切都只是命运的轮回罢了,对吧?
正如他现在也正狠狠扼住面前女孩的喉咙,扼住艾娜·观星者的喉咙,将她没说完的话都掐断。
女孩的表情因为窒息而变得扭曲变形。
方大同疯狂而疲倦的脸上流下两行眼泪,可女孩的眼睛却只是怜悯地看着他。
他或许已经疯了吧,这个该死的世界,这漫长的旅程,最后要以这无意义的崩坏作为重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其实早就疯了;那微弱的温存支撑着他艰难走下去,可随着那最后的毁灭,他终于彻底失去了一切的思考与理智。
方大同无力地松开属于刽子手的双手。
在四散的雷光中,先是炼金矩阵的扩散,接着是暗淡的熄灭过程——女孩彻底消失了,只留下地上被炼金术残余烧焦的痕迹。
肥皂泡的幻影,在夏日的傍晚消失地无影无踪。
方大同用那杀人的双手抱着头颅,坐在那一地泡影中嚎啕大哭。
晚风轻轻吹拂,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切都那么安静。
他沙哑地乞求自己吧:“让我去死吧。”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回答自己:“嗯。”
夕阳完全沉入了新世纪大厦的轮廓之中。
永远的一天在傍晚的某刻提前结束,因为它的创造者已经彻底否定了自己的存在,走向自我毁灭。
然而天穹中旋转的齿轮不会停下,它为了不被时间向前流动的伟力摧毁,只能顺从那股力量艰难地向前滚动;尽管指针已经无法再回到12点,但是下一天也必须来临。
在永远的囚笼中,方大同无法真正走向死亡,只能在回环中一遍遍自我毁灭——
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神,唯有命运的奴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