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数学课相当枯燥，不出五分钟，教室里就仿佛蒙上了一层睡帐。
我也是——不是难到听不懂，费脑筋。
高一一学年的内容我在初三毕业的暑假就全给自学完了。
于东是一个作风过于老派的书生气教书匠，认为在课堂上睡觉的学生一定是态度出了问题，思想上不够重视。然后心安理得地维持自己的风格，课堂不仅没段子，知识点以外的闲话也不说，连稍微提神的问答互动都取消了，一厢情愿沉浸在自己用ppt和粉笔字搭建的数学世界里。
但我是班长，于东的课一般附和几句提提神也就挺过去了。但这次却实在不行，可能是情窦初开，收获了心上人的联系方式，被意外之喜冲昏了头。也许是和凌寒泷分开后需要应付同学的八卦，一面用“我们只是在一起学习，纯洁的男女友谊”的假正经说辞为自己辩护，一面窃喜于群众不信任的眼神，内心深处对被同学将自己和凌寒泷绑定在一起的说法有些飘然。从而精力过耗，打破了平日午睡半小时就可以撑过一下午的微妙平衡才困得不行。
我不记得自己是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何种胆魄在课堂上带头闭眼的了。
重新睁开眼时，我看见微微借力依靠在我胸口的凌寒泷正埋头用手温柔地捏住我的手指，与我不自觉亲昵地交换体温。我注视着身前散发着摄魂体香的她，而她正紧张地下意识微鼓腮帮，小心翼翼地用创口贴为我那根受伤的手指作处理。尽管她看上去迟迟未能找准位置的动作有些笨拙，可她的全神贯注，以及额角边微微蹙着的，看得出来是真心为我担忧，独属于我的忧容，令我失神地忘记了自己手指汩汩滴落的鲜红液体意味着什么。
在脑袋即将从手肘滑落的一刹，我猛然惊醒，脑袋机灵在半空抖出一个v字。
“凌寒泷！”
听到熟悉的嗓音陌生地在寂静的教室里伴随着数学老师的板书声飘荡。
察觉到向我投来的目光瞬间边多，我不可思议之余尴尬地捂住面庞，本能地弓腰想要将脸埋进桌底，还好我遏制住了自己这等于不打自招的小女生做法。
然而，就在我准备收拾好精神状态时。
“班长，你是不是做梦梦到你老婆了？”
王垒这个混蛋，胆子几乎大得没边，公然在课堂上调侃我，逗得整个骤然清醒的班级台下哄笑，台上傻眼。
他们的笑好像很有感染力，我也想跟着他们一起笑，但我清楚自己是断然不能真的一起笑出声的，于是故意生气地做声：“上课时间，大家安静！”
数学老师于东赞许感激的目光里已然明显夹杂着不好糊弄的疑惑，好在他只停顿了一下，什么都没问就把剩下的时间继续填充以他那乏味的授课了。
我害臊得很，睡意彻底消散。
下课后。
我又开心又苦恼地赶走了那些下课出去玩闹前先过来一阵黑历史重提的嬉皮笑脸的家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具备说服力的辩词。
呜哇！好想死！
我只剩狐假虎威这一招了，然而不管再怎么拿出班长的架势恐吓他们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只要一想起自己方才众人昏沉的课上，在老师停止说话的间隙，在寂静无声的教室，脱口而出，咬字清晰，如一道开天霹雳的爱语，任何狡辩都显得牵强。
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这也怨不得那帮乐子人无视班长的警告，一路走一路取笑了。
反正都颜面扫地了，干脆承认吧，承认自己就是喜欢凌寒泷，承认自己正在想方设法为成为凌寒泷的男朋友做努力。
我们学校虽然是重点高中，但早恋的情侣只要不做出过分早熟的行为出来，校领导及老师都保证不会横加干涉这段“纯洁美好的感情”，何况我是好学生，多少在这个有些以分数论英雄的地方有点特权的。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
但是坦白心迹吧，我可就真的得拼尽全力去追凌寒泷了。说句实在话，承认自己确实喜欢一个女生其实并不丢脸，大家就算取笑，也只是觉得向来威严的班长身上出现这种反差萌比较有趣所以才这么做，是纯净的，不带鄙视，不带任何有色目光，也几乎不涉及形象崩塌的。
但是，宣称自己打算追求某某女生可没有小说来的浪漫，必须考虑周全。
例如，凌寒泷如果知道我同她亲近的目的性强烈，会不会使她觉得我和那些见色起意的男生一样草率，没有内涵，于是想方设法避开。
没有神明能保证我的高中生活就一定可以被写成一部纯爱小说。
如果我不是男主，或者说我的女主不是凌寒泷，那被大家知晓要追求她的，印象里在校园世界常常能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几乎找不出黑点的我，从此就会给他者留下一个嚼舌根的机会。哪怕最平平无奇的高中生，也可以用自知之明作为优点，嘲笑我曾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讥诮我被人拒绝的样子真的好狼狈之类——这才是真正非常掉价，让人很没面子的事。
面子确实大于天。我下定决心，在追到手前必须谨言慎行。
到了下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
六班七班是一起上的，说来也奇怪，我之前确实没有印象校花就在隔壁班，大概是刚转来没多久。
我是两班热身跑的领队之一，站位明显且有几分光荣，虽然不敢主动去找凌寒泷的位置，但我觉得凌寒泷一定会注意到我，所以跑步时动作格外轻巧规范。
她确实注意到我了，但却和我想得有些不太一样。
跑步的时候，我们班上的一部分人本着家丑必须外扬的原则，同隔壁班疯狂传销，说咱班班长向若水今天下午数学课因为想你们班凌寒泷想疯了，在课上一边睡觉一边喊她的名字。还有人故意模仿我的语调。
声音超大，加上一群人在旁边佐证，隔壁七班也都基本知道我，合伙一起笑。
听得我血压都上来了。
我在内心疯狂抗议！
我只叫了一遍，只叫了一遍！
缺少服众辩词的我本可以大方放任之，这何尝不是一种策略，但是当时的我一想到凌寒泷就在隔壁班听着这班人高声谈论我的事，脑子里只剩一下念头，那就是哪怕硬着头皮也有澄清一下自己，不能让凌寒泷误会。
就在我打算回头狠瞪我们班那帮大嘴巴，凶煞的眼神却在带领队伍绕篮球场拐弯的空挡恰巧对上了换上蓝白条运动服的凌寒泷，发现她早已用将信将疑的目光望着我的背身的事实，我的大脑像是煞地照进一片刺目的白昼，所有理好的思维一时都亮得分辨不明。
凌寒泷对我突然停滞在她身上的目光产生了反应，立刻给予我礼貌温柔的眼神回应，同时还带有一种虽然弧度很美却让我弄不清在她的情感世界里究竟面对什么样的人她才会做出的笑容。
我看不透这个笑容。而看不透让我由衷感到一股没来由的惶恐。
我轻轻点头示意，犹豫是否应该让眼神变得柔和一些，可我又总感觉自己的身上在一天之内多了种本能，只要和凌寒泷对视，习惯在钢铁炉中熔铸合金的眼神就会顷刻降温。所以要是我有意识收敛目光里的锋芒，也许反倒会变得谄媚甚至讨好。这是我深恶痛绝的眼神。
我假装回头看了眼前方，最终决定回以无奈的眼神向高高竖起单马尾的凌寒泷边跑边摊手耸耸肩，希望她能明白我是懒得解释，别听他们胡说。
可凌寒泷愣了一下，跑步的手臂在她的控制下前后小幅度摆动交换，她的手肘向内挤压肋骨，明显是在控制运动过程中两团微微隆起的白兔过于明显的上下晃动，天真纯洁的目光装满困惑地朝我轻歪脑袋。
虽然很可爱，但我却第一时间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边跑着步边用肢体语言自证清白的企图失败了。
我不能开口为自己辩护，这种情况下一定是越描越黑。
高中以来前所未有的受挫包围了我，我认识到自己也许不是什么班级的领头羊，本职工作原来是供大家欣赏的小丑。
我沮丧地不再去想她，暂时也想避开她这个打乱我高中和心绪，令我内心总是自卑丛生的女孩。
热完身后，我拒绝了一众学生打篮球、踢足球或是羽毛球双打的邀请，独自走到除下雨天外鲜有人待的光线昏暗的台球室，准备一个人打打台球打发完剩下的体育课时间。
习惯了喧嚣，偶尔被冷清钻空子，整个人或许能变得轻松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