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里是哪里?”
当我再度醒来时,身处之地早已不是仍在燃放着烟火的观望台。
而是身处一个铁笼之中。
我的身体,不禁为四周的气氛感到恐惧与不安。
黑暗潮湿的石制墙壁的房间,在墙角的天花板上不断地渗出水来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
在朽烂的木桌上,杂乱地摆放着几本书。
但是以我现在正瘫坐在铁笼最角落的视角来看,那些书籍到底是关于什么内容的,我无从得知。
“我想起来了……刚刚在观望台的时候,我好像是被人袭击了……”
我的脑中,此时夹杂着疼痛与疑惑的脑海中,却仿佛有什么正在逐渐清晰。
在观望台等待梅伊的时候,我因为走得太累,便打算到观望台旁的树荫下坐下休息。
但是途中被什么人给袭击了。
那个袭击我的人,用涂有奇怪气味的手帕捂住我的鼻子,但是这几天来身体逐渐虚弱的我,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轻易地便被袭击者得手了。
“身体到处都好痛……这是怎么回事?”
无法动弹的身体,到处都传来宛如被利器割裂的痛楚。
但是我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剧烈的痛楚一般,内心完全没有对此感到恐惧或者不安。
我没有采取行动。
又或者说。
我已经虚弱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茫然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发现在靠近铁笼不远处的地方有一面镜子。
“看一看那面镜子的话……应该就可以知道现在我是什么样子了吧?”
我用尽全力的挪动身体,让已经没有力气的身体勉强地移动到了能够用镜子看到自己身体的位置。
“骗……骗人的吧……”
镜子里映出的身影,令我为之震惊。
但是在身体传来剧痛的同时,我又感觉我眼前所见才是一切的真相。
我……
不是一个人。
也不是什么精灵。
我……
只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躯壳。
在被刀割烂的浴衣下显露出的连接关节部分的针线,脸上也有交错的手术的伤疤。
“我……我不是人……我也不是精灵……”
一侧的眼睛无法睁开,从闭合的眼皮中流出一行已经凝固的红黑色血液。
缝纫的痕迹,切割的痕迹,组合的痕迹。
此时我眼前的我。
就像是一个被强行组装在一起的可怕物体。
我已经无法被称为生物了。
——汝这个连‘生命’都算不上的个体,这场祭典应该是汝最后的回忆了吧。
所以安洁莉尔大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我从一开始……
说自己是精灵,认为自己是精灵。
一切的一切。
都只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吗?
“骗人……这一定是骗人的。”
难以相信眼前景象的我,却没有办法将视线从眼前的镜子中的丑陋的自己上移开。
不愿意相信现实的我,却没有办法抵抗现实。
面对现实想要挣扎的我,却连反击现实的能力都没有。
“骗人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将身体蜷缩在墙角,让自己的世界与外界完全隔绝而已。
面对自己的所认为的真实寻找自我存在的价值。
但是。
眼前的一切,无情地击碎了我所认为的世界。
我已经无法辨认。
我的世界里,到底存在着哪些虚假,又或者是哪些真实。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我只能无力地否认着眼前的“真实”。
我一次又一次地否认眼前的“事实”,面对着墙角蜷缩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你……醒了吗?”
陷于惊恐中的我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看到了当时想要向碧丝卡买下我的那个蓝发女人。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我更加畏惧地向牢笼的一角靠去,看着眼前慢慢接近我的蓝发女人无助地哭喊着。
脑中夹杂着痛苦与恐惧,但是某些脑海深处的记忆却逐渐清晰起来。
因为手术而染上鲜红血液的手术刀。
被切割分离的躯体。
剧烈的痛楚伴随着记忆被唤醒,不断地冲击着我的意识。
“你、你这个杀人魔!”
没错。
我终于想起来了。
眼前的蓝发女人,正是杀死了我的女人。
在生命结束前的片刻,她的面容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为了你,就算是杀人也绝对不会后悔。”
蓝发女人听到我所说出的话,蔚蓝色的眼瞳中并没有任何疑惑与不安。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你杀死的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抱着头哭喊着,但是脑中的记忆碎片却仿佛已经变成了利器一般令我的头部更加疼痛。
“难道杀人是你的爱好吗?你这个杀人魔!”
“切莉·因斯塔。”
蓝发女人突然说出了一个名字。
我的脑海中混乱的记忆碎片突然消失殆尽,出现了一段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陌生的记忆。
在花园中拿着花圈奔跑的小女孩。
坐在一旁的树荫下准备着餐点的微笑着的女人。
在那片阳光之下,小女孩掂起脚为女人戴上花圈。
女人抚摸这小女孩的头,脸上温柔的笑意不曾消失。
从未想起过这段记忆的我却不由自主地流泪了。
无法控制。
左眼的眼泪沿着脸颊滑下,滴落在被划得破破烂烂的浴衣上。
“我的名字叫做贝妮安·因斯塔,是一名医生。”
自称是贝妮安的蓝发女人走到笼子前跪坐下来,与在笼子中不停地颤抖着的我隔着牢笼相对。
“而你,就是我创造出来的,代替‘切莉·因斯坦’的替代品……为了创造出你现在这个身体,我将四周村庄里的女孩子诱骗到这栋宅邸里杀害,将她们的肢体重新拼合成你现在的身体。”
“恶……恶魔……”
贝妮安将脸扬起,脸颊上却出现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我的确是恶魔,但是比起那些杀害我的女儿,然后将我女儿的尸体肢解投入河流里的强盗犯,我只不过是一个为了复活自己的女儿而作出不懈努力的母亲而已啊。”
面对我的斥责,贝妮安这不过是将它当成是一种赞美罢了。
“为什么那些女孩子可以有安定的生活,但是我的女儿就必须去死?这一点也不公平啊。”
贝妮安原本脸上的愧疚完全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悲伤与极度愤怒。
“所以我只不过是让那些女孩子感受一下我的女儿的处境而已啊。”
“可是被你杀死的人再也不会复活了啊!她们的家人怎么办?难道就只是因为你想要复活自己的女儿,你就有理由去杀害她们吗?”
“那些人的女儿怎么样和我没有关系。”
背对着我的贝妮安如此说道。
我的心里却感受到一片无尽的寒意。
因为我,死了很多无辜的人。
而那些因为我而无辜死去的人,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这个世界上来了。
“我只想要和我的女儿履行我们最初的约定而已。”
“所以你就借助我的身体,来复活你的女儿吗?”
我无助地靠在墙边,身体已经没有力气了。
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也许是知道自己就算挣扎也毫无意义了吧。
“只要在今天这个你的身体最不稳定的时间里将我的女儿的灵魂完全唤醒,我的女儿就能够真正地在这个世界上重新复活了!”
“随便你吧……我也已经对这个身体厌倦了。”
贝妮安突然转过身来向我扔出一把手术刀。
“是谁允许你对我女儿即将拥有的身体有任何怨言的?”
手术刀笔直地穿透了我的胸口,深深地插入了我背后的墙壁中。
鲜红色的血液从小刀穿过的伤口中涌出,我瘫倒在笼子里,但是却没有任何痛苦感觉。
即使知道自己已经受到了致命伤,也已经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你的存在,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老板所说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因为我的身体,本来就是由他人的死亡构建起来的啊。
就算是神,也绝对不会保佑这样轻视他人生命的我的身体吧。
“我现在的人格……在你的女儿复活以后,会完全消失吗?”
“当然会消失,就算没有消失我也会竭尽全力让你的人格消失得干干净净,我的女儿的身体里,绝对不允许有另外一个人的人格。而且你这个被我插入身体的虚拟人格,就算是我不做出伤害你的行为也会自动崩坏……你笑什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从一开始我的未来就已经注定了啊……”
竭力睁开半眯的眼睛看着昏暗的房间里,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与人类如此相像。
所以我才会这样做,在面对着毫无扭转可能的困境时还能像一个神经病一样笑出来吧。
顺应着某人的希望诞生。
不带任何期待地死去。
不过也只有在这一点上我与人类还有些许相似吧。
就算从一开始就只不过是为了私欲而创造出来的躯体,我也体验到了最低限度的人类的生活。
碧丝卡。
蕾祢塔。
缇娅。
梅伊。
还有……
安洁莉尔大人。
是他们让我知道了我存在的意义。
即使只是人类或者精灵,也拥有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
还有。
那最宝贵的感觉。
在梅伊握着我的手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心中一直追寻探索的疑惑的答案。
所以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即使知道自己的过去也只不过是被别人操纵安插的虚假记忆,也已经无所谓了。
只有与碧丝卡和安洁莉尔大人他们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我能够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它被紧紧地握于我的手中。
“现在的我,即使成为一个祭品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了。”
“这样的话……那就请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切莉·珐莉可。你的身体,我会好好地修复,然后交给我的女儿的。你的牺牲绝对不会没有价值的。”
贝妮安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术刀,转身向放弃抵抗的我所在的牢笼走来。
然后缓缓地举起了那把沾染着血迹的,闪烁着银色光芒的刀刃。
看着刀刃刺下的银色轨迹,我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价值这种事情,就像汝这样的杀人魔是不可能理解的吧。”
“是、是谁?”
贝妮安慌张地左顾右盼着,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据点会被人发现。
然而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那个隐藏起来的人到底是谁了。
“安洁莉尔大人……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汝身上可是留下过吾的魔法痕迹的,找到汝对于吾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不过汝能够这么坚决地下决定,和以前那个软弱的切莉相比真的是进步了很多啊。”
从黑暗的房间门口中走出的那个哥特萝莉服饰的吸血鬼精灵。
被梅伊称为“幼女”的可爱存在。
“吾来到这里,可不是来把汝从这里救出去的。虽然如果汝真的要求吾帮助汝逃脱的话,吾还是会帮助汝的。”
“那真是谢谢你了,安洁莉尔大人。”
“因为吾是为吾之眷属的委托任务来到这里的。”
做出如此的拒绝援救的宣告的安洁莉尔大人,目光移向了贝妮安。
“贝妮安·因斯坦,汝作为一个通缉犯竟然还会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还真是让人对汝的智力感到悲哀啊。”
“就算被全世界当成是通缉犯,我也绝对不会离开这里。”
贝妮安握紧了手中的手术刀,看向安洁莉尔大人的视线中流露出杀意。
“因为这里是我和切莉最后的归宿,既然你发现了这里,我就绝对不会再让你离开这里!”
“安洁莉尔大人!请小心!”
贝妮安抓着手术刀冲向安洁莉尔大人,但是却被安洁莉尔大人轻松地躲开了。
“安稳生活?汝的智力已经低得只能够作出毫无意义的幻想了吗?”
“这才不是幻想!”
贝妮安回身不断地挥动着手中的手术刀,但是却始终无法命中比她更加擅长战斗的安洁莉尔大人。
“为切莉梳头发,为切莉换衣服,为切莉做早餐,送切莉上学……这一切,只要我努力一下,全部都可以回到我的身边!”
“……”
“你这种没有失去过自己最珍重的东西的人怎么可能会理解我失去切莉的悲伤!”
安洁莉尔大人在贝妮安的猛烈攻势下,也逐渐闪避不及被手术刀割到。
“明明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像我这样连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都无法守护的人,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最后却没有任何人会来安慰我们!就算是过分也起码要有个限度!”
所以贝妮安才会创造出切莉·珐莉可。
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将离自己而去的女儿再次唤回这个世界。
“我为了自己的幸福努力到底有什么不对!难道不幸的人就只能够一直不幸下去吗!”
“汝说够了吗?”
安洁莉尔大人突然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可恶,到什么地方去了?”
贝妮安也似乎因为丢失了目标而变得极度愤怒,用目光四处寻找着安洁莉尔大人的踪影。
“吸血鬼最擅长的就是隐匿自己的行踪,而汝只不过是吾狩猎的对象。”
贝妮安手中的手术刀突然被弹飞,掉落在离她相当远的地方。
“吾从来不认为汝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且吾也不会对汝杀了多少人进行斥责,因为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
安洁莉尔大人左手拿着一把太刀从暗影中走了出来。
“但是汝所追求的幸福,已经不可能再恢复了。”
“你胡说!”
贝妮安从腰间又掏出一把手术刀,径直向安洁莉尔大人冲去。
“我和切莉的生活一定可以回到以前的样子的!”
安洁莉尔大人抬手挥动太刀将贝妮安手中的手术刀击飞,同时将太刀的刀尖指着贝妮安。
“汝的女儿已经死了,而汝想要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将汝制造的怪物当作自己的女儿而已。”
安洁莉尔大人再度抬手,将贝妮安腰间的手术刀悉数击飞。
“汝竟然会愿意将一个怪物当作自己的女儿,这样做难道不是汝对汝最爱的女儿最严重的伤害吗?”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就连再与切莉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啊……”
贝妮安跪倒在地上痛哭着,而安洁莉尔大人也将太刀收回虚空中。
“我为了这个机会已经等待了五年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杀死了附近村庄里几乎全部的女孩子,只是想要将我的女儿的样子再次复原……就算身上背负着恶魔的诅咒,我也想再见一次切莉啊!”
“可是她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安洁莉尔大人在说出这句话时,血红色的双瞳中流露出一丝丝的悲伤。
“就算汝再怎么努力也好,那个作为汝的女儿的切莉也绝对不可能再回到这个世界了。”
死去之人不可能再复生。
而即使复生,复生之人也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了。
一旦失去,再也无法挽回。
“……我愿意和你回去,我愿意去认罪。”
贝妮安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我看着贝妮安离去的身影,脑海中突然再度显现出一个从未见到过的记忆景象。
因为我看到这幅景象后,深深地感受到了什么。
如果不向贝妮安说些什么的话,一定会造成最深重的遗憾。
“贝妮安小姐……不对……妈妈。”
贝妮安回过头来,惊异的双眼的眼眶中流下眼泪。
“谢谢你。”
贝妮安含泪微笑着点了点头,消失在了门口的转角处。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母亲的温柔的笑容吗?
为了自己的孩子付出一切的笑容。
即使背负着恶魔,也希望能够再次触及自己的孩子。
这句话,应该就已经足以抚平贝妮安内心中的创伤了吧。
她期待的,只不过是她与自己的女儿约定的一句话而已。
谢谢你。
仅此而已。
“吾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安洁莉尔大人离去的步伐停了下来。
“……汝真的不希望再回去吗?”
“请替我向梅伊他们道谢,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吾已经知道了汝的选择了,那么再见了,切莉·珐莉可,能够认识汝吾感到非常高兴……”
安洁莉尔大人的步伐再度开始迈动。
“永远只能给别人带来不幸的人,也是能够让所有人都因为自己而幸福的。”
安洁莉尔大人离开了房间后,房间再度恢复了平静。
“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呢……”
胸口的伤口的流血程度已经太过严重,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没有办法再治愈。
意识逐渐开始模糊。
那些切莉与贝妮安在一起的幸福生活的景象,一幕幕地从眼前闪过。
“让我来分担妈妈……所犯下的罪过的罪罚……”
虽然我很憎恨将我创造出来的贝妮安。
但是我体内的切莉的灵魂,却不允许我憎恨自己的妈妈。
她不断地在我的耳边轻语着,我从未与她分离。
我就是切莉,而贝妮安就是我最珍重之物。
“这样做……一定……能让所有人获得幸福……”
如果我的存在就是不幸的话。
就让我将它带走吧。
将这份不幸带离这个世界。
带向遥远的彼方。
让所有我珍重的人获得幸福。
再见了,大家。
缇娅。
碧丝卡。
蕾祢塔。
安洁莉尔大人。
贝妮安。
切莉。
还有……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的初恋。
梅伊。
愿你们能够找到自己最后的幸福。
我。
已经找到了自己最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