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0点,太阳悬在村庄东面的天空,照得整个村子一片亮堂。田埂间,不少穿着棕色麻衣的村民来回巡视着。晨间的农作早已结束,他们只是遵循着本能,找些有的没的事做。房舍间的沙砾路上,一个一米多高的小孩儿飞快地迈动着双腿,撒欢似的奔跑着,像是在追赶什么,可是又只有他一个人。不一会儿,一个一米深的小坑出现在视线中,周围的沙砾散乱着,小孩儿也没注意到这些,依旧向前奔跑着。“啪”,以脸着地跌在坑中,又甩动了会儿四肢。兴许是察觉到了这样无助于起身,他又赶忙用双手撑起上身,双脚微曲发力支起了下身。仰起小小的脑袋,头发上,眉毛里的晶体颗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
他甩甩脑袋,又用双手不断在头发上脸上挥动摩擦,瘙痒的感觉微弱了一点,他又垫垫脚,把手搭在小坑的边缘上,努力想要攀上去。“沙沙”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然后一双粗糙的大手挽起他的胳膊,就这样像是货物一样被提了起来。裹着灰白色头巾的妇女抱紧了孩子,把他转过来面朝自己,孩子还傻笑着,鼻梁上还沾着些许颗粒。妇人一只手揽着孩子,另一只像是摘花似的粘起了孩子鼻头上的沙砾,接着又摆开手,拇指食指摩擦着,将粘在手上的沙砾弄到地上。“哎。”轻叹了口气,她瞟了眼沙砾路尽头的小水塘那里。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浸在浅浅的水塘中,棱角沾着水渍,折射出耀眼光芒,那光线中参杂着一抹猩红,向她射了过来。妇人则慌忙转身,抱着仍在傻笑的孩子小步咄咄地跑回了家。
一件橡木屋里,林立的书架整齐排放,占满了墙面。白袍村民静静地伫立着,透过书架中间开的一个洞上的玻璃窗,望向田间劳作的村民们。他是这座村庄的大学士,也管理着村庄里唯一的一个图书馆。然而村庄里会去看书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他一直不明白这个图书馆的意义何在。也不是没有试着向其他村民传授知识,然而,除了一些生存本能,他们大多只能进行一些低智力要求的活动,有一个,甚至连语言功能都有点匮乏。每每和那个“傻子”说话,他都颇感心累。
“这是这季的农作规划,你去和其他农民交代一下。”傻子只是这么似看非看的对着他,眼神迷茫。然而,他还是听到了,并转身走出了图书馆。后来,他从一个稍微聪明的农民那听到了傻子转述的内容。“挖,挖,这······土豆,这······麦子······”巡视田地的时候,虽然有些土地上种的作物参杂在一起,但大体上还是没问题的
,想必是吩咐的内容太过模糊,那些智力同样高不到哪去的农民倒也还将就着完成了工作。
“至少村庄还是正常发展了起来。”白袍村民想到这,不禁莞尔一笑,他十分欣赏这些不聪明但能勉强完成工作的农民,他们的质朴深深吸引着他,这也是他甘愿为村庄奉献一切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似乎有点想不起来了。
又抬起头看了眼时钟,已经十点半了,那位大人就要来拜访了,是不是要准备点什么招待一下。来到了铺满花砖的餐厅,大理石茶几上摆着一杯凉了的咖啡,木制餐盘上的几片面包,面包边有点龟裂,似是放了许久。或许是我起的太晚了。昨夜创世神大人在梦中跟他说了,今天11点,他会前来拜访,说是有关乎整个村庄今后发展的要事需要商谈。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怀着紧张而又兴奋的心情,那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但疑问也是有的,创世神大人以前从未在他的梦境中出现过,梦中的那个超出认知的房间也从未见过。兴许是那位大人过于忙碌。但不论如何,还是十分期待这个村庄会有什么巨大的转变,这是作为一位学士对新事物的追求,和对改变的渴望。怀揣着这样的心情,他又出了房间,径直穿过走廊,徐徐前往大门的方向。走廊墙壁上挂着的镜子仍映射着对面白花花的墙壁,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果然,还是得亲自迎接才能凸显出我对他的尊重。白袍村民站在门檐下,仰起头直视着太阳,隐约能看到一串串六边形的半透明晶片在视线中不断放大。他不知这是什么原理,但某种莫名的引力使得他的视线无法偏移。霎时间,那些六边形晶片径直穿过他的身体,投影在了身后的墙面上,逐渐凝聚出一个中间略有鼓起的人形。接着传来一声叫喊。“这玩意儿是真的不准。”白袍村民缓缓转过身,看着头部一半陷入墙面的身影沉默不语。那顶黑色的圆礼貌从他头顶上方滑落,可能是材质不够硬,礼帽的投影并没有侵蚀墙面,而是软趴趴地一边靠着墙面,另一边半搭在后脑勺上。而他也瞬时间拔出了脑袋,右手在空气中慌忙摆动,在帽子落地前捞起,又盖在头顶,那发光特效顿时暗淡了不少,墙上却永远地留下了一个半球体的洞。接着他优雅地转过身,右手仍盖在头顶的帽子上,左手顺势捋了捋下巴上的一簇山羊胡。“我来了,没来晚吧。”手上的动作却也一刻没停。
“没,没,”白袍村民摆摆手,从震惊的神情中缓了过来,“不如说早来了半小时。”他伸出手想要去迎接对方。“难道发生了什么?”诺科则微微弯腰,给了对方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立起一只手掌示意他不必麻烦。“确实是来了个大麻烦,”他挺了挺身子,正了正帽子,语气略有点轻浮,“不过没有那么急,时间都在我的计算当中,我们先进屋再说。”白袍村民之前虽然对这位冒失的创世神感到震惊,却已然缓过来,尊敬的情感更甚,便不再多言,领着对方朝敞开的桦木大门走去。“真希望那两个大麻烦相互损耗就好,本来不该干预这么多的。”诺科小声咕囔了一句,白袍村民听到了,却也不理会,领着他一路回到了餐厅的位置。
“咖啡!”诺科跨出一大步超过村民,不经主人同意,径直坐在了茶几旁的木椅上,“你知道我就好这口。”说完便以屁股稍稍靠近座椅前端,背部一部分靠着一杯,整个身体呈45度的方向斜倚着,同时翘起二郎腿,以颇为享受的姿势拿着那杯温度不高不低的咖啡,一口气灌完。喝完后还眯着眼睛,抿了抿嘴唇,接着眉头一皱,脸色略微有些发白,一会儿便又恢复了颜色。“咳,咳,”他轻轻放下了杯子,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残留在口腔中,一时半会儿竟没法散开。他又看到了餐盘里边边有点龟裂的面包片,想着干粮或许能中和一下这泥浆般的韵味儿。不由分地,便一把抓起2片,塞进了嘴里。“唔,”嘴里喊着嚼着糊状地面包,又梗了梗脖子,咽了下去,“你们村的那个大家伙还在吧。”“嗯······”村民回应着,同时思索着大家伙是指什么。“嘶——忘了先办一件事。”他顿时坐直了身体,望向村民所在的那个位置,“你有没有考虑过自身存在的问题。或者问个更简单点的,你有没有想过,你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从一脸吊儿郎当的样子瞬间切换到神色肃穆,白袍村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思索了一会儿,他平静地回答道:“交予其他村民知识,引导村庄发展。”或许还有探索与创造,但那只是他个人的兴趣。“没错没错,回答的很正式。”就像是我赋予你们的责任那样,但他并不想要这么标准的回答。“但是仅此而已么,你有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你和其他的村民不一样,比如说,某种更基本的东西上的不一致。”听到这话,白袍村民心头一紧。他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似乎总有某种阻力限制着他做进一步的探究。他摇摇脑袋,答道:“我······没有。”“当然当然,我理解,这可能不是你们能理解到的东西。”如果能够这么容易做到,那个方向实验也不会全部失败了。“不过,你得先明白一件事,你确实跟那些其他的,怎么说,‘傻子’和一些低智村民不一样,本质上的不同。”诺科眼睛注视对面的方向,“我希望你不会责备我说话粗鲁,我只是用残酷而现实的语言描述了一下你所在村庄的现状。”白袍内心中略微有股怒气,却也不得不认同诺科的话。“这样,”诺科站起身,来到他面前,“我会先让你做个思维实验,如此以后,你大概能够理解你与那些村民不同在何处了。”
白袍村民跟着诺科走出了餐厅,他回头望了眼,发现餐盘里的面包都没了影,残留着些许碎屑,刚才沉思太久,竟然没注意到。在一回想起诺科他那“不拘一格”的作风,想起自己醒来后似乎什么都还没吃,对诺科的不满又加重了一点,就算他是创世神。诺科则领着他,停在走廊上转过身,他们之间的侧面墙上,悬挂着那面半人高的镜子。 “先试着闭上双眼,然后想象着,自己睁开双眼的模样。”诺科双臂交叉摆过脸颊,顺势闭上了双眼。白袍村民照着做,同时努力构建这一荒谬的景象。以第三人称构建一个闭上双眼的模糊形象不难,但第一人称么。思索着,他努力在脑海里构建出走廊上的布局,想象着诺科站在他的对面。做到了,不算太难。接着,耳边传来下一道指令。“你能感受到光和热,在这个夏天,室内有点闷热,阳光从背后透过窗户射进来,照得背部暖洋洋的。”温度吗?似乎比刚才要简单,昨天晚上似乎也能感受到这样的温度,那是怎么回事。“似乎是觉得晒得有点不舒服,你打算去往安静舒适的图书室,在那里度过炎热的白天,将时光大把消耗在书上。”移动?似乎并不是很难,不过这个感觉是怎么回事,似乎自己真的在移动,那种感觉和想象中的移动混合在一起,令人困惑,而移动的方式,是走,还是?
“好了,第一部分结束,请睁开双眼。”“这是?”当双眼睁开后,琳琅满目的图书映入眼帘,白袍村民已然在图书室里。惊讶,伴随而来一股惊恐情绪,还混着一部分疑惑以及一部分好奇。“不用这么吃惊,”诺科找了个书架边上的凳子坐了上去,背部紧贴着书柜边缘。“这里只是简单的小测试,第二部分没这么多要求,不过,你肯定是做不到的。”所有混杂的情绪被一股更强烈的不满覆盖。做不到?我白袍村民可是村庄里公认最聪明的存在,做不到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做到,哪怕是······“哦?你很自信?不错,真不错。”似乎是看到了对方脸上愤懑的情绪,诺科拍了拍手,“接下来,只需要想象,你不存在就行了,简单吧。”白袍听到这话,思绪略微一颤。诺科不等他多想,便脱口而出道:“为了不让这题显得这么困难,你可以使用一些道具,比如一面镜子,把镜子想象出来,正对着镜子,这样,大概算是伪第二人称了,这对经过第一道测试的你来说不难。”
“嗯。”他含混着答应下来,对着一面空白的墙壁开始想象。镜子,没错,想象出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模糊,但是勉强能用。接下来呢?将所有感官一丝一丝抽离,先抹去整个身体,镜子里的身体便突兀的消失了,接着是感官,触觉嗅觉听觉什么的简单,就是将一块餐巾捂住口鼻,用耳塞堵上耳朵,全身置于空无一物的空间当中,摒去一切感官。在想象中,这些外物的质量都足够高,且都具有完美作用。于是,在这空无一物的纯空间中,便只留下一团密密麻麻但又无形无质的信息。盯着镜面久久不语,那想象出来的镜中,映射出空无一物空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画面,但又感觉是可以想象的。
或许······面前的镜子书的破碎开来,连同周围的一切物质化为无物。自身的存在似乎变得稀薄。他努力地想让最后想象中的自身存在一起破碎,可是,他办不到。只要他还在思考,无论如何,他都没法想象出自身不存在地样子,在那空无一物的广袤空间中,连一丝光线都没有,却仍有一个不断在发出信号,挣扎着的存在。或许只有死亡可以办到这点。他猛然惊醒,周围地漆黑空间便如镜面破碎般,恢复成了图书室的样子。他不是没有思考过这点,但转头再深入思考时,发现连死亡也办不到。因为死亡后,便再没有一个这样的一个存在去思考这个问题了。死亡后,最重要的那个东西便丢失了,这个问题更无法破解开了。
“你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看着对方思索的样子,诺科将手中的书本放回书架,便不再坐着,而是靠在书架边上,抬了抬眉毛,以颇为玩味的神态搓了搓双手。“是我的思维么,我的思维就是我的存在意义,或者,我就是依托自己思维而存在的?”“啧,”诺科撇了撇嘴,“虽然大体不离,但我不喜欢这唯心的说法。”白袍不太理解唯心是什么意思,但他理解了对方不太满意于他的回答。
“我来完整的跟你叙述一下吧。”诺科站直了身子,眼睛略微睁大了些,头顶的圆礼帽也顺着头皮向后抬了点。“第一个实验,目的明确,就是想让你意识到你的所有感官都是与自身的思维相互关联的,你可以依托感官从外界汲取各种信息,同时,也可以用自己的思维筛选信息,甚至于欺骗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
“不过,你的存在有点特殊,我待会会跟你解释。总之,第一个实验只是告诉你思维和感官是相互作用的,但某种程度上,思维是超越其他感官的一种存在,因为思维具有自由意志。”
“你是想说自由意志才是我存在所依托的东西么,那就是我诞生于这个世界的目的么。”
“不不不,不是这么讲的。你就是一个自由意志,或者说,自由意志就是你的核心。”虽然基本只剩个核心了。
“我?”
“对,你就是它,它就是你,你的思维之所以能超脱于其他感官,都是因为自由意志的存在。它让思维不再仅仅是处理运算外界获取的信息,而是进一步具有不可预测性。这也是第二个实验的目的。自由意志甚至能想象出超越感官的存在,以联想推演等等思维办法,接收到甚至不存在的信息,所有这些超出认知的存在,都不可能是仅凭思维就能了解到的。你一定是在第二个实验中想像到了一些不存在于所有感知中的景象,这些景象脱离于你现在的生活,这也是你和其他村民的根本区别。他们无法想象出那些超脱于感官的东西,一切行为想法只是单单遵循着他们生活的环境,所以才看上去有点呆滞。”诺科说着说着,整个身体都略微有点颤抖,浑厚的嗓音变得稍许沙哑,手中一刻不停地比划着,像是要在空气中画出自由意志的形状。“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手中动作放缓,逐渐耷拉在身体两侧,目光也柔和许多,“至于自由意志的本质是什么?唯心派那边都喜欢管它叫灵魂,对,灵魂。不过我个人觉得,它只是概率性出现的某种信息聚合团,不过这么说估计你也不能明白。你只要理解,当一个生物聪明到一定程度时,确实是会出现自由意志的。但那个门坎的界限和跨越方法,始终是不清楚的。”
白袍村民迷迷糊糊地听着这些,似乎是明白了,自己大抵算是聪明到了一定程度,才会产生自由意志吧。
诺科说完这些话,长舒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说了这么多,是想让你内心过渡时会好受些。”
“嗯。”白袍轻声应着,之前一些线索和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浮现在了脑海里,他大概是猜到发生了什么。
“你先去看一眼走廊上的镜子吧,想好后再来大门口找我。”语气带着一丝无奈。说完,他便径直离开了藏书室,步伐稍显沉重。
白袍并没有立刻去找那面镜子,而是拼凑着那些浮现出的记忆。
我大概是死了,在昨天晚上。当时离开的匆忙,餐桌上的面包没吃,咖啡也没喝,真是可惜,便宜了那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