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贞……黄天，斯……礼……”
“钟吕……噫……坛……归妹……”
青年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睛睁得极大，像是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收纳眼底。他的耳朵里仍然保留着嗡嗡的刺耳的耳鸣声；梦境之中，那份他无数次听见的呓语的余响似乎还在他的脑海之中回荡，不间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怔怔地坐了一会儿以后，他才猛地掀开被子，挣扎着跳下了床。他以颤抖痉挛着的手在灰尘颇厚的床头柜之上四处摩挲着，打翻了床头柜处的闹钟、客房主人的相框、又扫落了他的怀表；隔了三四秒，在他的指尖触碰到了某个坚硬而带有皱褶的物件后，他才吐出一口气。
——一个蒙着厚厚的牛皮封面的笔记本。
镇定了下来的他捡起了怀表，又顺手按下床头柜上的台灯的按钮。……怀表的玻璃凸面被摔出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痕。仄歪着的指针艰难地跳着，在橘黄色的昏暗的房间中一股一股地蠕动。
——时间是凌晨一点。距离日出还有五个小时。
李谚潼又凝神听了一会儿周围的动静。……头顶的木制天花板传来了玻璃弹子一样的嗒嗒的清脆响声，窗外隐约可闻夜枭哭嚎一样的尖啸，除此以外、便只剩下啮齿类动物窸窸窣窣的骚动了。
房梁很高，仅凭台灯的光亮，他根本无法看清楚头顶的真正光景。所以李谚潼只是闷头甩了甩午夜时分的昏昏沉沉的脑袋，长声地深呼吸着、尽可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去忘却黑暗中潜藏着的存在。
在终于镇静下来以后，坐在床沿的他又缓缓闭上了眼睛，抓着牛皮封的笔记本的手也愈加用力。在思考了一阵以后，他又伸手摩挲向了自己的衣襟的内侧，从其中取出了一枚黑色的骰子。
“守岁在注视着我。”他嘶哑地将这句诡异的话说了出来，兼掷出了骰子。低沉的声音与骰子于地上滴溜溜打转的声音交织成了一片，颤出了许多回音。
——二。骰子扔出来的是二，这说明守岁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但祂仅仅只是察觉到而已，而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我暂时还是安全的。
“观察是安全的。”
——扔出来的点数是……一。也就是说，现在观察祂等于找死……李谚潼打了个寒战，原本伸向了大红色的客房窗帘的手触电一样地缩了回去，转而寻求心理安慰一样摩挲起了怀里的牛皮封笔记。
他没有再继续扔骰子，而是哗地展开了手中的笔记本，就着昏暗的台灯的光盯着上面的细如蚊蝇的纤细秀丽的字迹看。
“年年有守岁。每过一年，守岁的人格就会进行切换，转换为对应的人格、获取旧记忆……”
“六十岁为一甲子。……也就是说，守岁每切换至新一年的人格，就会继承祂六十年前的记忆。……这是理论上的规则，守序的规则。”
“……但是，所谓的『年岁』并不是一个虚指的概念上的泛称。……为了弥补自然年与纪年的缺憾，农历纪年中每隔二至三年、就需要置闰。”
“即是说，在闰年中的闰月之中，祂没有任何与此相对应的来自以往的记忆。”
“没有记忆便相当于没有秩序。便相当于失控。”
他沉默着再翻开了一页。那些娟秀的小字再也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他所熟悉的粗棱如刀刻的一笔一划。那是他的字迹。所以他也知道，这不是他的笔记——因为其内容上各用公历和农历写着日期。那是他的日记，后面的内容全是他的日记。
“公历二月二十五日，农历正月十四。我第一次在梦境中听见了来自某位存在的低语。醒来之后，我几乎忘记了祂所说的话语的发音，因为我根本无法理解祂的发音的真实含义。”
“公历二月二十六日，农历正月十五。在再次听见祂的声音以后，我竭尽全力地将它记了下来，并咨询了研究所中的同僚。经过调查，他们给出了一条重要的线索：那极可能是上古时期华夏族的语言发音，而与现代汉语大相径庭。”
他想了想，再从床头柜上抓起一支圆珠笔，让笔芯哒地弹了出来。坐在床边的他皱着眉头，笔近乎是下意识地在纸上刷刷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人则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思。
“公历二月二十七日，农历正月十六。距离闰月的最后一天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了。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梦里的呓语越来越清晰、强烈了。”
他飞快地转动手腕，写下了祂的名字：“呓语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守岁。呓语的内容是……”
他原本写着字的手突然停住了。……客房外的某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清晰至极的“呛”响，像是某家农户的锅盖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和着水泥混凝土地面碰撞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
但这只不过是个开始而已。李谚潼很快就判断出了这一声响的来源——那是铜锣相互碰撞时发出的震荡音。他之所以知晓那是铜锣，是因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连串的二胡、三弦与月琴的乐声；在这些欢快而俏皮的音乐之中，还夹杂着某个人沙哑失真的绵长诡吊的京剧戏腔。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啊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这一段京剧的戏腔飘渺而悠长、婉转而华丽，在这初春的仍带着冰凉气息的夜中轻柔地徘徊——但那确确实实是失真的声音。那就像是收音机、或是老式的显像管电视机的广播，因信号受干扰而逐渐变得断断续续、混杂着杂音的广播——
但李谚潼却能够从封得严严实实的大红色窗帘的布上望见某个人的剪影。
他不再犹豫，立即抓起骰子，在床单上掷出了好几圈：“窗帘外的剪影的主人不是人。”
——三。他的内心突了一突：三代表着无所谓、没有影响、没关系，亦或是无法确定，更严重的结果则为“占卜受到干扰，为无效结果”。尽管他不是高级调查人员，他也还是从中察觉到了浓厚的灵性。
“我应该放弃占卜和记录，立即入睡。”
——六。这代表着他不仅应该立即入睡，还代表着他早就该入睡；他根本就不应该醒来，他根本就不应该在一点多的时候顾着记录守岁的呓语、不该在这时候保持着清醒与理性！
听着那沙哑失真的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趋向于混乱诡异的噪音，李谚潼不再犹豫，当即就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收起了笔与骰子。他最后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握住了他的怀表，以拜占庭时期的古希腊语肃穆地向怀表道：
“我要入睡，五个小时。五个小时后叫醒我。”
而后，他的眼前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