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怪异诡日
“李先生?李先生?该起床了——”
坐在床上的青年呆呆地望着前方。女孩子温润儒雅的声音自窗外传来,因他将门窗关紧了,所以他所听见的嗓音有些模糊且失真,像极了昨晚他听见的那一阵诡异至极的唱戏声。
他皱着眉头,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了衣襟的内侧去,机警地捏住了他的骰子与怀表,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回忆——但他知道他能记住的东西不多。
怀表能够让他强制入睡,就像是强行切断某个正在运行着的电脑的电源;所以,李谚潼根本没指望这一台被强行断电的电脑能够在断电之前保存下来多少完整的数据。他的大脑不是磁盘,没办法对散布着的记忆作碎片整理。
“李先生?李先生?……能听到吗?”
“听到了,我已经起床了!”李谚潼揉着太阳穴、眯眼喘息之余,也不忘再看一眼怀表的时间——清晨六点,“给我几分钟时间,我整理一下才出来!”
于是窗外的声音消失了。抿着嘴唇的他将骰子和怀表小心翼翼地放好,又沉默着翻开了那本牛皮封笔记。这是他和他的同僚的日修课程,每一个员工在第二天醒来时都必须按照章程去做、去打开他们的笔记本的第一页,去阅读那一句他们读过无数次的千篇一律的话。
——我是三才公司的C级员工李谚潼,我的任务是受公司差遣、至世界各处调查地区中存在的异常现象。我每天起床前都要看见这一句话。
他的手指在这一段话上轻轻摩挲着,又缓慢地下移而去,以露出这一条鎏金镶银的字段下的剩余的部分:“如果我在无意中看见了这句话、且发觉我对这句话毫无印象,亦或是在早晨起床时没有看见它,那么,我的记忆已经被异常操控了。”
他啪地合上了笔记本,又捏着鼻梁、开始了漫长的沉思。……昨夜的他听见了呓语、而后被惊醒,在他尝试记录呓语的内容时却又听见了诡异的足够摧毁他的理智的戏剧声,所以他当机立断地启用了怀表,让自己失去了意识。
所以他从床上站了起来,麻利地穿衣戴帽。穿的是烫熨得笔直的黑色西装外套,戴的是圆顶礼帽,以及雪白的衬衫衣领前一段绣满了代表了公司的标识——结合的半圆与米字的领带。
他对着床边的落地镜拍平了腰间的皱褶,又冲着镜子里那个垂着黑眼圈的自己摆弄了两三个善意温和的微笑,才转身、准备推开门出去。
“我是三才公司的C级员工李谚潼。”在咔擦一声地拧动门把手、将锁扭开时,他仍然在兀自地自言自语着,“我奉命来调查天海村的异常。三天前,我和一位民俗学家见了一面,她在我的笔记本上留下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他推开门走出去,沉重的皮靴在乡村屋舍的石板地面上叩击出同样沉重的响声。
“然后,天黑以后,她让我在这儿借住。我已经在这个屋舍里度过了四天三夜的时间。嗯,我之所以要在这儿等,是为了……等候正月的最后一夜。”
出了屋舍的青年望向了农村的小小庭院。与许多步向现代化的乡村差不多,这一闲置的房屋庭院的地面不再是泥泞、亦或是铺就简陋的青石砖,最起码其上是灌平了一层水泥。水泥地虽丑,但总比满鞋沾满泥巴要好。
他脸色凝重地站住了。……庭院是传统农村的小小庭院,边缘仅仅围了一圈矮墙,入口的铁栅栏门也仅仅用铁丝捆扎住而已,可谓是防君子而不防小人。所以,他也能够看见那位轻易地跑进来的、站在庭院中央的天海村的民俗学家。
民俗学家七辉娅,女性,天海村原住民。十五岁时考入镇内高中,十八岁时就读于某本科院校,专攻人类学、民俗学等社会科学,现回村实习,研究天海村的以守岁神话传说为核心的乡土文化。
他的身体略微有些僵硬发紧。不是因为羞怯,历经三天多的共处,两人早就熟络了起来;也不是因为才起床而有些不适应,李谚潼早就习惯了每日六点起床的作息——
他终究还是摘下帽子,拘谨地冲着微笑着伫立在庭院中央的少女行了一礼:“七辉娅,早上好。”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的视线在尽可能地不与对方接触。……因为她头顶处那双毛茸茸的兽耳。
“早上好,李先生!”少女欢快地回答,那两只与她橘黄的发色相衬的毛茸茸的小耳朵也跟着兴奋地扑闪两下,“要一起去村里吃早餐吗?”
“乐意至极,但我希望我能够在盥洗室里独自呆几分钟。”李谚潼礼貌地笑着,尽可能地采用了一个更为委婉的说辞,“刚才的几分钟只足够让我穿戴整齐而已,我还得洗脸刷牙啊。……当然,如果七姑娘不介意的话,先进来坐一会儿吧。”
眼前的少女若有所思一样地歪着脑袋、手指缠绕了好一阵子两腮处脸颊旁垂下的长长的秀发,才轻快地点了点头:“虽然,虽然好像有点不妥,但既然李先生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啦!”
所以二人再一次进屋,只是这一次是李谚潼走在前面、而七辉娅走在后面。——在迈步跨入房间的那一瞬,青年的脚步迟滞了好一会儿:他看见了床头柜处的那一盏纯银的烛台,也看见了那一块打满了补丁的破破烂烂的百家布缝就的窗帘。
——但他分明记得,摆在他床头柜前的是被他一度扫在了地上的闹钟、是散发着昏黄色光影的台灯;他也记得,窗帘是崭新的大红色的窗帘,而不是无数块缝在了一起的脏兮兮的破布。
“李先生,怎么了?”他的身后传来了女孩子充满了疑惑困扰的询问,“身体不舒服吗?”
“可能是昨晚被吵醒了,睡眠质量……感觉不是特别地好。”继续下意识地揉着太阳穴的李谚潼随口应答了,“所以,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的。我先去盥洗室洗一把脸,稍等一下。”
他才朝着卧室的方向再迈出一步,背后少女满心疑虑的声音又让他全身一僵,冷汗于瞬间浸满了整个后背:“李先生,盥洗室不在这边啊?”
这一次,李谚潼真正地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去、表情凝重地看了少女的脸颊一眼,企图想要从中找到些许敌意亦或是开玩笑的成分,但他最终失败了。少女的脸上尽是困顿和疑惑、和一丝担忧,她仍然维持着前几天他所察觉到的善意与纯真。
没有作任何停顿,李谚潼从西装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他的骰子,冲着天花板处的悬梁高高抛起。
“七辉娅有问题。”
骰子给出的结果是“一”。也就是说,七辉娅有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没有去看七辉娅脸上换成的惊讶和不解,而是再度地抛出了骰子,让滴溜溜地转着的骰子再度落在他的掌心中。
“我有问题。”
骰子给出的结果仍然是“一”。眉头紧皱的李谚潼咬着嘴唇、无意识地呢喃了几句什么,手指在骰子粗糙的表面轻轻摩挲两下。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身、面朝向那位不安地翕动着毛茸茸的兽耳的女孩子,再一次抛出了骰子。
“我和七辉娅都没有问题,是世界有问题。”
在念完这一句话以后,他低头快速地看了一眼重新落回手掌心的骰子。……给出的结果是“三”。
几乎是在这同一个瞬间,李谚潼的大脑毫无征兆地“轰”地炸开了,鼻腔之中陡然一酸、殷红的鼻血便喷得四处都是。他的眼睛在这一霎那就睁不开了,只是在刺疼中止不住地流泪;他伸手去擦湿漉漉的脸,却只擦得满手黏腥。
“李先生?……李先生!你……怎……么了……”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能感知到的除却有少女断断续续的惊慌失措的呐喊以外,还有来自那一间他认为是“盥洗室”的房间的某位存在的注视。后者目光恶毒怨恨地盯着他的后背,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这真是……糟糕……透了……。